分期付款
“不买,钱也没攒下;买了。也就买了!”
这是他近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句话,显然是从抽烟的朋友那儿套来的。我们的抽烟的朋友,不是常在开戒之后,用一种自慰的口吻说“不抽。钱也没攒下;抽了,也就抽了”么?
当然。话虽属同辙,但“买了”和“抽了”。其结果的表现毕竟不同,惟其如此,我们的家庭近来便在这句话的鼓励下,展开了购物的狂热。
事情的起源,该从他手腕上的那只瑞士金表说起。半年前的**,他下班归来,神情紧张地从皮夹里掏出一大叠钞票来。
“老张讲的那个会,无意中标来了。”
“标来打算怎么样呢?”我问他。
“你看缺什么就买吧!”
我不是见钱眼开的女人,对于物质的欲望,早就到达升华的地步了。说我们什么都缺,可以;什么都不缺,又何尝不可以!因此我漫不经心地说:“你瞧着办吧,缺不缺对于我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于是在我的冷淡与他的热心之下,这叠钞票送进了亨德利,换来了这只金表。而“不买,也没攒下;买了,也就买了”的新经济论便也开始了。
在持此论的不久,我也把李太太的会标来了,没让钱进家门,直截了当地送到缝衣机店。缝衣机进了家门,我才说明来由,当然我的结论也是“不买,钱也没攒下;买了,也就买了”。
这一措施他很赞成,立刻拿出三件该换领的衬衫给我试手,并且说:“记北平有句俗话儿吗?‘先钱后买’,瞧,咱们可是‘先买后钱’。”好像找了便宜似的,他在得意之余,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今天看布告,可以分期付款买收音机,分半年扣钱,怎么样?来 一架听听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们的屋子正嫌太空荡,早就该有架收音机了,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什么都不缺,其实什么都缺。
生活紧张起来了,开收音机,对时间,一分一秒都不差,名表毕竟不凡;学洋裁,踩缝机,缝补的活计越来越多。*主要的是他对于办福利的同事非常满意,“你看,又在配车了,近来同仁福利办得实在不错。省产自行车也还骑得过,还是分期付款,八个月扣清,怎么样?我来辆新的,旧车也该让给老大承受了。”
老大一听,早跳起来了:“赞成!赞成!”
“可是,”我面有难色,“现在每个月要付两个死会款,和扣收音机款。简直有点儿周转不灵了,如果再……”
“唉,其实,”他又把那套经济论拿出来了,“不买,钱也没攒下;买了也就买了,你看!”他伸出带着名表的那只手,指着桌上的收音机、墙角的缝衣机,证明他“老爷没有错”。
老大更在一旁叫嚣:“无异议通过,无异议通过!” 。
终于有**新车进了家门,车铃丁当脆响,车灯闪闪发光,父子俩非常满意。
那我又为什么当这份傻瓜呢?于是我也到福利社领下分期付款单,买了一双上等芝麻皮的高跟鞋,两百六,出门脚下有双新鞋,立刻就去了六分寒酸。
接着他又以分期付款方式来了一条凡立丁西服裤。
福利社在同仁的一致赞扬下���越办越起劲,居然还可以分期付款买到棉被、暖水壶、电熨斗……甚至代客订制大小各号冰箱!
于是,我们进入了购物的狂热,每样东西都有足够的理由使我们感觉到应当添置。一个人能够花钱买东西是*舒服的一件事;我们都是极平凡的人,在物质生活中,便很难逃出“占有”的欲望,我们“占有”了这样,便又希望“占有”那样。瞧这十几席榻榻米,可不是刚来时的样子了,记得那时吧,瞧着堆在壁橱里用飞机运来的每人限十五公斤的行李,我不是倒在榻榻米上哭了半夜么!现在呢,每个角落都被塞满了。
对了,他又带回来好消息,每年修整宿舍的款子下来了,每家摊得为数不多,为了体贴同人居住的方便,凡修理房屋不足之数,可以先代垫款,分半年扣清,屋漏墙塌,我们住的是第八等平字号的日产房子,该修的地方可多了。顶上补了屋漏,地上换了新席,纸门也该花钱了,当淡绿色的纸门装上了,立刻感觉到新纸门配旧粉墙不是样儿,粉刷了墙壁再一看,那糟朽的板柱才透着寒碜!一不做二不休,全部油漆,反正有分期付款挡着哪!
这样一来,一个家才像了样儿。可是我告诉他说,看样子我们的家用支持不到发薪水了,“没关系。”他临上班的时候很有把握地说。果然,下班就带来了“借支半月”。
半个月很快地过去了,又到了发薪水的好日子。
他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递给我一封厚厚的薪金袋,然后他说:“怎么样,福利社又通知配售电风扇了,*新式流线型的,可以转三百六十度。”说着他表演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身,脸仍然对准我。“在夏天一台电扇是很需要的,何况又是分期付款呢!”
“但是,”我的手从薪金袋里拿出来之后,气得直发抖,“你有没有看看这袋里有多少钱?”他一愣,然后说:“我一向都是原封不动地交给你呀!”
“那么,你看看这里面还有多少钱?”我把薪金袋里的一叠纸拿出来,借款单,各种分期付款收据,全部送到他的面前,“买这个,买那个,把薪水扣光了还不够哪,还有两个死会,我找谁要钱去?”
这一来他也有点儿傻了。呆了半晌没言语,但是不一会儿他的理由就来了,“我买哪样不是先征求你的同意来着?就说刚才这电扇吧……”
我截住了他的话,“可是哪样你不是强迫我同意的呀!”
“东西买下就跟置产业一样,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我们还得吃饭哪!置产业肚子就饱了么?”
“我几时又饿过你了呢?”
“现在就要开始了呀!”我气坏了,要哭一场才痛快!
“什么开始了,有我一份!我参加!我参加!”我刚要哭出来,忽然从门外进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我们立刻停止了吵声,原来是半年不见的蕙蕙,我们俩都不由得以“咦”的一声来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蕙蕙脱了鞋进屋来了,她举目环视,从房顶、屋角、地席,一直到把眼光落到他的手腕上,然后很有自信地耸耸肩头说:“我敢说你们近来混得还不错!看,这房屋、这墙壁、这收音机、缝衣机、自行车,喏,还有这金表!”然后她以一种要我们答复的口气“嗯—?”地询问着。
我这时看着他,看他怎么答复,但是他尽管斜低着头装做没事人似的,在抓他后脖子上的那块牛皮癣!
为了不使我的老朋友失望,我立刻以一种快乐的面容,却是哭泣的心情对她说:“可不是,他正跟我商量要买一架电风扇呢!蕙蕙你说,三百六十度大转身的好呢,还是一百八十度大摇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