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下午,时间其实已经很晚了。面包店里只有一位客人,是个拎着邋邋遢遢的购物袋、看似呆头呆脑的大妈。大妈周围飘溢着危险的气息。犯罪者周密的计划,总是被呆头呆脑的大妈那呆头呆脑的举动妨碍。至少在电影里总是这样。
我用眼神告诉搭档:别动手,等大妈出去以后再说。并且把菜刀藏到身后,假装挑选面包。
大妈花了好长时间,长得几乎令人昏厥,简直就像挑选大衣橱和三面镜一样慎重,终于将一个油炸面包和一个蜜瓜包放进托盘里。
然而她并没有马上买走。油炸面包和蜜瓜包对她来说不过是一道命题,还停留在假设阶段,需要花上一段时间验证。
随着时间过去,蜜���包首先失势了。我怎么会挑蜜瓜包呢?她摇摇头。不该挑这种东西,首先就甜得不行。
她将蜜瓜包放回货架上,想了一下,又将两只羊角面包轻轻地放到托盘上。新命题诞生。冰山松动了一丁点,云层间甚至闪现出春天的阳光。
“还没好吗?!”我的搭档小声说道,“顺便把这老太婆也宰掉得了。”
“得得。再等一等。”我制止了他。
面包店老板无暇顾及这种事,他只顾侧耳聆听收音机中流淌出来的瓦格纳。身为共产党员,却听瓦格纳,我不知道这种行为究竟是不是正当。那是我无从判断的领域里的东西。
大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羊角面包和油炸面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不自然。羊角面包和油炸面包让人感觉绝不能摆在一起。她似乎觉得它们之间存在某种针锋相对的思想。盛着面包的托盘在她手中咔嗒咔嗒地摇晃,就像恒温器功能欠佳的电冰箱。当然不是真的在摇晃,只不过是个比喻—摇晃着,咔嗒咔嗒咔嗒。
“宰了她!”搭档说。他因为饥饿、瓦格纳和大妈散发出的紧张之感,变得像桃子上的绒毛一般纤细脆弱。我无言地摇摇头。
可是大妈仍旧端着托盘,彷徨在幽暗的冥界。油炸面包首先登上讲坛,向罗马市民发表了一通称得上令人感动的演说。美丽的词句、巧妙的修辞、富有穿透力的男中音……众人噼里啪啦地鼓掌。接着,羊角面包站上讲坛,针对交通信号灯进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演说:左转车辆在前方是绿灯的情况下直行,仔细确认对面有无来车之后再左转—内容大致如此。罗马市民尽管听得莫名其妙(当时还没有信号灯),却因为貌似高深莫测,姑且噼里啪啦地鼓掌。好像是羊角面包这次的掌声稍大一些,油炸面包便被放回货架上去了。
大妈的托盘迎来了极其纯粹的**。羊角面包两只。无人提出异议。
于是,大妈出门而去。
好啦,接下来轮到我们啦。
“我们肚子很饿。”我开诚布公地对老板说,菜刀仍旧藏在身后,“而且我们身无分文。”
“哦哦。”老板点点头。
柜台上放着一把指甲钳,我们两人直勾勾地盯着那把指甲钳。那是一把连秃鹫的爪子都能剪断的超大号指甲钳,大概是为了搞笑制造出来的东西。
“既然肚子这么饿,就吃面包好了。”老板说。
“可是我们没钱。”
“我刚才听到了。”老板百无聊赖地说,“不要钱,你们随便吃好了。”
我再度将目光投向指甲钳。“明白吗,我们正冲着恶狂奔呢。”
“嗯嗯。”
“所以我们不能接受他人的恩惠。”
“嗯。”
“就是这样。”
“好了。”老板再次点头,“既然这样,那就这么办吧。你们只管随便吃面包。作为代价,我就诅咒你们。这样行不行?”
“诅咒?怎么诅咒?”
“诅咒永远是不确定的,跟地铁时刻表可不一样。”
“喂喂,等一下。”搭档插嘴了,“我不干。我可不想被人诅咒。干脆宰掉算了。”
“等等,等等。”老板说,“我可不想被宰掉。”
“我不想被人诅咒。”搭档说。
“可是,总得来个交换嘛。”我说。
半晌,我们盯着指甲钳,沉默不语。
“怎么样?”老板开口说,“你们喜不喜欢瓦格纳?”
“不。”我答道。
“根本不喜欢。”搭档说。
“如果你们认认真真地听一回瓦格纳的音乐,我就让你们把面包吃个够。”
简直像黑暗大陆的传教士说的话。然而,我们接受了这个建议。至少要比受到诅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