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的鱼鹰
晃晃悠悠从河边飘移过来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酒鬼刘年。
通常这是黄昏时分了。
*先看见刘年的,往往是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他们见了刘年,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地扑过去,这个扯他的衣襟,那个拽他斜挎的酒壶,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刘年:“你用不用我们把你领回家呀?”
刘年这时就会僵硬着舌头说:“我家在云彩上,我一抬头就能找见。”
“那是鸟的家!”孩子们嬉笑道,“酒鬼的家不在云彩上,在酒缸里!”
刘年立刻就绷起脸了,他讨厌别人叫他“酒鬼”。他嘟囔道:“什么‘酒鬼’,是‘酒徒’,你们真是白白上学了,连‘鬼’和‘徒’都不分!”
“就是酒鬼!酒鬼!!酒鬼!!!”孩子们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叫着,气得刘年直嚷要让乌鸦去吃他们的眼珠。
今天跟刘年回来的,除了酒壶和那一身河水的气息,还有他怀抱的一只鱼鹰。
孩子们一哄而上,看暮色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这鱼鹰的颈和腹部是白色的,其余部位则是灰色的。它头部的羽毛是湖绿夹杂着幽蓝色的,使其看上去就像浓荫遮蔽的一处湖水,神秘、寂静而又美丽。刘年的鞋和裤管都湿了,他抱着它,炫耀地对孩子们说:“你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鱼鹰吧?”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
刘年神气了,他更紧地抱紧了鱼鹰,说:“我怎么弄它的 ,它是自己飞到我怀里的!它对我说,你今天没钓到鱼,可我满肚子吃的都是鱼,我吐出两条给你当酒肴吧!”说到“酒肴”二字,刘年打了个嗝儿。孩子们哄笑起来,说:“这鱼鹰要是会说话,你还不得把它给卖了!”
刘年梗着脖子骂道:“我要是卖,就留着鱼鹰,把你们这些小王八蛋给卖到马戏团当杂耍去!”
刘年和鱼鹰悠悠荡荡地朝家去了。这次他并没有酩酊大醉,那酒壶晃荡起来还潺潺有声,说明它仍有剩余。孩子们没看够鱼鹰,就跟在刘年身后。刘年感觉到了,他回头呵斥他们:“你们这些尾巴,我要是手里有刀,就把你们都给剁了!”
“我们又不能给你当酒肴,你剁了我们有什么用!”
“剁了我们你就得去坐牢了!”
“不是坐牢,是枪毙!”
“那时你就真的成鬼了!”
孩子们嘁嘁喳喳地叫着,簇拥着刘年来到小康食杂店。食杂店临街,由于地势低,门口架着一条斜斜的木板道。这木板每隔一尺左右打着一道横的木方,使人走在上面有个可踏之处,不至于在雨雪天气时滑倒。从街面往食杂店走,是由高往低走,这时食杂店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店里经营的都是低档食品,酱油和醋以散装的为主,因而从中飘出的气味非咸即酸,实在不好闻。而由食杂店往外走,是由低往高走,这时你若恰好抬头看见一片白云,待走完木板路时,会觉得这云彩离你很近了,你在上升,而食杂店却在下沉。路面就仿佛是水面,而食杂店则是荡在其中的一条船似的。
食杂店其实就是刘年的家���店主人是刘年的老婆,人唤许哎哟。其实她叫许春英,只因她无论说什么话总要先“哎哟”一声,这一带的人就叫她许哎哟。
许哎哟管不了刘年喝酒,对他也就听之任之。刘年喝酒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牢骚会少些。否则,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唠叨个没完。许哎哟生性喜静,不事张扬,不爱言语。你若去她的店里买东西,她绝不殷勤地先打招呼,而是闻闻你手里提着的瓶子散发出什么气味,酱油味、醋味或是酒味,她就掀开了某个缸盖。醋味是*油滑的,你给它盖了厚厚实实的木盖,它还能涎着脸溜出来,所以许哎哟在木盖上又加了一个棉罩,它才稍稍安分。至于酒气,不但刘年不烦它,来店里的人也多半是不烦它的,它的气息总是给人一种过年的感觉,热辣辣的、暖洋洋的。至于酱油,它的气味不那么好挥发,是一种生性敦厚淳朴的调料,许哎哟在酱油缸上盖的就是硬纸盒。除了以上这三样主要品种,食杂店还经营蜡烛、火柴、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咸菜、罐头、儿童小食品等商品。到了清明节和七月十五的“鬼节”,烧纸就苍黄着脸上了柜台;而春节将至时,对联又像红辣椒似的一串串吊在柜台后的货架上。
刘年黄昏归家时,许哎哟多半在店里枯坐着。她见了刘年会说:“哎哟,回来了?”
刘年颇有些负气地说:“太阳都回窝了,我不回窝行么?”
许哎哟就会把刘年领过食杂店的过道,通过一个蓝门,送他回屋歇息。刘年酒后的呼噜很响,你感觉屋里就好像有一辆拖拉机在突突突地跑着,有时晚上有人来食杂店买东西,听到这声音,会同情地对许哎哟说:“可怜你的耳朵啊。”
许哎哟才不可怜自己的耳朵呢,她听这声音习惯了。若是没有这声音,她还睡不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