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年”章句 (部分)
多年来记性大衰,所读易忘,有极精彩要妙语句,倏忽失忆,遂大懊恼。昔人有一笑话云:“一人向众夸说,我见一首虎诗,做得极好极妙,止得四句诗,便描写已尽。旁人请问,其人曰,头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旁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说下二句罢。其人仰头想了又想,乃曰,第三句其实忘了,还亏了第四句记得明白,是很的很的意思。”
余亦每向人称道所读书句,到嘴边则往往“甚的甚的”,幸旁人并不继续“请问”,瞬即躲过,否则亦大可入今之《笑得好》。故读书忌忘,*好是笔记摘录,否则当远远避人称道和夸说,免增自惭耳。
20世纪40年代在解放区,徐特立就说过:学国文的主目的是语言文字(文章)的理会与发表。副目的才是从语言文字(文章)获取知识,涵养德行,养成好的情趣。
这话说得明确。评论者认为这才是**次在语文教育史上确立语言本位的教育思想,在权重上使语言文字超过义理成为教学的主要目的。但有人会认为主与副要颠倒过来;也有人认为二者既然是统一的,就不要分主与副。我认为徐特立将目的与功用区分开来,着眼的是学校学科教育的任务。
昆德拉在《笑忘录》里说:“我们写书的理由是我们的孩子们根本就不屑一顾。”
为他人之不屑一顾而书写,这的确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
清袁枚《续诗品·尚识》:“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善学邯郸,莫失故步。善求仙方,不为药误。我有禅灯,独照独知。不取亦取,虽师勿师。”
刘知几谓治史当具才、学、识。三者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颇难说清楚。袁枚此诗通过比方,却通俗地说明白了。当然仍需详为解说,比如同是实物的弓弩与箭镞,其本体可否互换?此题若作为语文作业,想必很有思维训练价值。至于诗中表达如何学习他人的经验,意见也十分中肯,尤其是*后两句,可供学生加以议论发挥。
当年,亚历山大大帝向第欧根尼问道:“有什么事可以为你效劳?”
正在破木桶里睡懒觉的第欧根尼,睁开双眼,见王站在面前,说道:“��。就是站开点,别挡住我的阳光。”——这句话,被称为西方人权概念的**块基石。
在中国的历史(哪怕是传说)里,我们是否也能找到如此蔑视王权的经典话语?好像没有,即使有,也搁在肚里,谓之腹诽吧。透露一点,旋遭屠戮,例如嵇康。
古人有句云:“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此的确*适合读书人心境。如果放在当今,俗世之山会不时排闼入门,闭门谈何容易!书市之伪品劣品,满坑满谷,读书净土亦于何处求得?然而更常见的,是读书人总喜欢或习惯于开门,热衷于发博。他们的心里本就少了干净,这又如何能转向外求?
今世的书法界很热闹,却鲜能看到几幅成熟耐看的作品,追逐形式新异的变态笔墨与章法,冒以创新之名以欺世,而又相互仿效、彼此吹捧且四处叫卖,已然成为时尚,而缺失的是艺术文化求真的品质。有人说过,古代书法是以一种极其广阔的社会必需性为背景,因而产生得特别自然、随顺、诚恳;而当代书法终究是一条刻意维修的幽径,美则美矣,却未免失去了整体的社会性诚恳。据说,宋代书法家政黄牛喜欢揣摩儿童写的字,曾对秦观说:“书,心画也,作意则不妙耳。故喜求儿童字,观其纯气。”
一个“纯”,一个“诚”,求之于今之书画界,戛戛乎其难哉!而所谓“美则美矣”的“美”,亦大多是欺世媚俗耳。
朱以撒主张书法艺术要“行于简易闲澹之中”。此见解极是。不过,繁缛之至方可求之简易,绚烂之极乃能归于平淡,都是接近炉火纯青的境界,非一般书法作者所可强求。当世竟有以随便与松弛,强做不衫不履之姿态者,熟视之则大有乞食气耳。
颜真卿的书法一向得到的都是好评,认为跟他的性格人品高度一致而备受世人钦仰。可是李后主却对颜字偏不喜欢,说是“真卿得右军之筋而失之粗鲁”。又讥为“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脚田舍汉”。
颜真卿是一军人,膂力过人。笔墨“粗鲁”可能与之有关,但说是犹如田舍汉,则可能是这位文人天子的审美偏见。正确评价颜体书法,还是老老实实的四个字:平正端肃。我看许多初学书法者多从颜体入门,即取其端正为正路,至于气魄雄浑之类,几乎没有一点半滴肖似的,反见其无骨力而徒留臃肿,以其未有人生历练故也。
黄永玉如是说:
⒈不爱人,不爱周围的生活,不爱读书,你怎么画画呢?
⒉小人与巨匠的区别是,遇到难堪,小人终生叫嚷,巨匠早已超越。
⒊美,比好看好;好,比美更好。
⒋欣赏水平如喝茶,开始时喜欢加糖。
1、2两句,于创作者是忠言;3、4两点,对鉴赏者是启蒙。
常觉得在我们的生活中,十分缺少一种善意的批评和宽容的接纳,彼此构成良性互动的精神系统。我不知道西方人际环境究竟如何,而单看在学术方面自由宽松的放言和质疑,发现他们的说者与被说者,都很独立而有自信,而我们则异乎是。
柏杨说:“中国人的自卑感奇重,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批评,一旦被批评,立刻血海深仇。”悲乎!
龙应台认为在台湾*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
这是不是跟教育也有关系?
龙应台也曾指出台湾封闭教育的弊端,是在生活上“抱着走”,在课业上“赶着走”,在思想训练上“骑着走”,牺牲学生自立自决、自治自律的能力。
为什么大陆与台湾有如此相似之处?我们的意识形态不是截然不同吗?是不是在教育文化基因方面,两岸也同一脐带,是同祖同根同源?
英国政治家格雷说过:“一个不能通晓伟大作家的伟大著作的人,总有**会惭愧自己*了不起的想法或观念,不过是那些作家的牙慧而已。”
我想,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有那“总有**”。因为既然“不能通晓”,也就无从发现,就不可能“会惭愧”。所以世上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包括他们的信众,才会有那么多。
一个人在自己经营的文化空间里,能够收获多少快乐,而且是怎样的一种快乐?且看李清照的一段叙述——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犬马之上。”(《金石录·后序》)
易安所言,岂可以“痴迷”二字概之?此中有真意,欲道总难言。憾哉憾哉。
陆游诗曰:“浮生过六十,百念已颓然。独有枕书癖,犹同总角年。”
余仿其意亦得四句曰:“浮生近六十,七情已淡然。难易枕书癖,输与青少年。”
曾记1989年10月,五十而知天命之际,书有12字以自道自警:
淡泊闲静 沉涵 养精 和气 敛神
汪曾祺说他小学上学途中,须经过大街小巷,放学回家常喜欢东看看,西看看,看各种店铺作坊,“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
我觉得加在“生活气息”前的四个词,极耐寻味。那样亲切,那么精当、妥帖,富有韵味;相信只有汪先生才能看得真,感得到,说得出。
陶杰在《大作家的情色执照》里说,大作家有情色自由,小作者创作却没有色情的权利。他举了日本小说家渡边淳一的长篇小说《失乐园》的一段描写为例。该小说一出,港台评论家风靡地奉为**,居然没有一个道学家大兴宣淫播亵的问罪之师。原来渡边淳一具有大学医科讲师的学术身份,中国读者对有学术成就的作家都额外地给予尊重,包括对《北回归线》的作者亨利·米勒或《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劳伦斯大表钦敬。
这是有道理的。比如有一些被认为不洁的词语,一般不宜写进作品,要写,也须换个较为婉转含蓄的代替之。然而在大人物的笔下,却无需禁忌,甚或还可谀为妙品,例如毛泽东词里的“不须放屁”,鲁迅之不避“性交”一词。不过,陶的说法似乎也有些片面,对于情色的描写,成熟的读者仍然会有所鉴别,从中不难读出作者意图之严肃与否、感情之真纯与否,并不是都只见色而不鉴情。同样,用词雅俗之辨,也需要观其大旨,同时也不妨联系作者的性格趣味而作客观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