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扫除 临近春节了,弄堂里就有了新气象。所谓的“新 ”,说出来要被今天的小青年笑,也就是泡点石灰, 将弄堂的墙壁刷一刷。这份活,多半由接受监督劳动 的“四类分子”做。考究一点的弄堂,还会将石库门 的两扇黑漆大门用猪血老粉嵌一嵌,粗砂皮打一打, *后用油漆刷一遍。这份活比较有技术性,得由房管 所的师傅来做。而我们小孩则趁师傅不注意时,偷点 油漆,将家中的畚箕或煤球炉漆一遍。事后也总会得 到大人的一声夸奖:“小赤佬懂事体了。” 大环境改善后,居委会的阿姨就会喊喇叭了,除 “火烛小心”之外,希望大家在家里搞一把卫生,干 干净净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于是,街坊邻居就闻风 而动起来。
那时候谁家都住得局促,一间亭子间要住七八个 人呢。加上都是无产**,每月工资领来还了前债借 后债的主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清扫的。但母亲说了 :穷归穷,还有三担铜。那么也只能动一动了。
先是翻箱倒柜,将角角落落里没用的垃圾扫地出 门。这时我*起劲了,因为这里有额外的期待,失落 的宝贝往往就在无意中与我重逢。比如有一次在床底 下发现了一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番薯,马上洗一下 ,一口咬下去却又噗地吐出来:那劳什子早就烂了, 满口苦涩。还有一次,在地板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只乒 乓球,还是盾牌,不知哪个倒霉蛋在我家里弄丢的, 老实不客气地当作战利品收起来。至于橡皮、铅笔头 之类就更多了,有时候还会帮母亲找回~枚发夹,几 粒纽扣什么的,立马讨赏。印象*深的一次是发现被 褥下面有一叠卡纸,翻开一看,是学校上手工课时的 作业,惊喜之下却又哇地大哭起来。原来它是老师让 我带回家,待小组活动时让大家做的。但后来我怎么 也找不到了,美丽的手工也没做成。为此,我这个小 组长的乌纱帽也弄丢了——这可是本人自出娘胎** 次当官呢。此时回想起来,原来是我发现卡纸不平, 就放在被褥下压一压,一转身却把此事忘了。大扫除 第二天一大早跑到学校,将手工纸交给老师,总算平 反昭雪了,不久我荣升为中队宣传委员,佩两道杠。
整理完角角落落,下一步就是刷墙壁了,这是大 扫除中的**工程。好在生石灰很便宜,将积了一年 的鸡胗皮和肉骨头卖到废品回收站,然后买几块石灰 和刷子正好。石灰搁木桶里,冲两盆水下去,正如“ 四海翻腾云水激”,一股热气转眼问直冲云霄,像原 子弹爆炸一样壮观。有经验的人说,在泡石灰水时加 一只煤球可以增加白度,这让我知道了“若要甜,加 点盐”的科学道理。刷墙壁是大人的工作,我只能打 打下手,冷不防天花板上的石灰水滴下来,滴进领子 里,一缩脖子,还有点温热呢。直至今天,弥漫在房 间里的石灰味怎么也忘不了。
刷了墙壁,还得装点与邻居家一板之隔的那层木 板,买来印花纸贴一贴——这也是技术活。用面粉熬 成薄薄的糨糊,轻轻地刷在纸上,揭起,对齐花纹一 张张贴在木板上,再用干刷子均匀涂平,有气泡的地 方,用针一刺,可听见噗的一声,纸面就平了。有一 年母亲差我去买印花纸,并让我自己作主选择颜色, 那一刻我发觉自己长大了。事后邻居们都夸我家的印 花纸好看,湖蓝色底加线描小白花,清丽素雅,但又 不寒酸。
大扫除后的屋子虽然没有多一寸面积,但感觉上 敞亮了许多。晚上睡觉,自有一股香味在鼻尖萦绕。
早晨,小伙伴召我到弄堂里白相,我们发现新漆 的大门都被里弄干部贴上了长短统一、内容各异的春 联,黑底红纸,非常醒目。我们挺着胸膛齐声念道: 站在家门口,放眼全世界!多么豪迈的情怀! 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在写春联,墨迹未干就被邻 居要走了,那时候家里贴**像,两旁也兴贴小一号 的春联。他写得*多的一条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 党走。
第二年,“文革”开始了。那年过春节,弄堂里 的春联也充满了火药味,我们那幢房子的大门上贴着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不久,父亲被 打倒。隔壁一老太太事后诸葛亮地对我说,凡是春联 里有刀有枪的,那幢房子里就会有人被揪出来。
14号里有个人上吊,我去看热闹。那大门上的春 联还鲜艳着,上书: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 奇。
……P9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