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脚步
少男少女们从我的身边走过。飘扬的黑发,清澈的眼神,花一般清新的红晕,鹿一般轻盈的脚步,仿佛整个世界都洋溢着他们无拘无束的歌声和笑声……
“我们*大的财富是年轻!”我曾经不止一次听他们这样向世界宣告。他们没有错。正在蓬勃生长的年轻树林,即便被一场暴风雨或者一次野火摧残袭击,他们的生命之光不会暗淡,他们依然会在风雨雷电之后继续长叶,开花,结果,向人们展示生命的坚强和美丽。
少男少女们是青春的化身。看着他们生机勃勃的身影,我在欣喜和羡慕的同时,也情不自禁有一丝失落的伤感掠过心头。对于我们这样年龄的人来说,青春,是一个已经过去的车站,是一位正从我们身边飘然而去的旧恋人。我无法挽留她的脚步,也无法追随她远游天涯。她如同风中落花,堆积成我两鬓越来越密的白发;她又如高山流水,流经我额头形成越来越深的皱纹……流水落花,无可奈何,她远去时甚至不屑回头一顾,只是忘情地投身于少男少女的行列中流连忘返。
青春真已离我而去?时光老人说:是的,你已经无法再回到年轻时代。这是大自然的法则。
可是,为什么我有时候还会像年轻时代一样,会激动,会幻想,遇到高山想攀过去,见到江河想游过去?
为什么遥远的往事常常又跳到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为什么有时候还会因为即将发生的某一件事情激动不已,因为期待的急切而夜不成寐,就像孩提时代春游或者秋游前**的夜晚?
为什么我心灵中的那根琴弦还会不时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使我忍不住想写诗?
……
这是为什么呢?我对自己说:大概是我的心还没有开始衰老,我的感情依然年轻。
是的,我对年轻人的种种迷恋和狂热无法理解。我心里回响着的,依然是从前熟悉的音乐,优雅的,深情的,在烦躁时使我宁静,在宁静时使我浮想联翩;我梦中出现的依然是初恋时和心爱的人约会时的情景,没有咖啡,没有霓虹灯,没有柔曼的小夜曲,只有朴素的月光,还有草丛里蟋蟀的鸣唱,当然,更难忘的是月光下清澈明亮的眼睛,是在蟋蟀的伴奏下低声的心语、青春的呼吸……
有人说,心里只剩下回忆的人,他的心一定是老了。大概有点道理吧。不过我想,心里没有任何美好回忆的人,他的灵魂一定是死了。
所幸的是,我的心里除了回忆,也还有别的。譬如此刻,我就在想一个远方的朋友,我和他甚至还没有见过面,但我从他的信中,从他写的诗文中,对他的性情和思想已经很了解。他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北国,但他的文字中却处处流淌着温馨。我经常想象他的外形,以我的猜度来描绘他。我期望着在不久后的**见到他,看看他是不是和我想象中��形象接近,看看我们面对面交谈是不是也像在信中谈心那样快活自如……这可不是回忆,而是对未来的期盼,类似的期盼,很多很多。当期盼着的时候,我忍不住自问:我不再年轻了吗?
前些日子,很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的声音,口气却像一个极熟的老朋友:“怎么,还记得么,30年前,我们曾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在一条河里游泳,你是大队长,我是小队长,还记得我吗?”我怎么也无法凭声音猜出30年前的同学的名字,于是他报出了自己的小名。我的眼前立时便出现了一张瘦瘦的尖尖的猴子脸,出现了他衣冠不整、邋遢兮兮的模样,出现了他的奔放不羁的叫声和笑声。这是个出名的“皮大王”,经常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来捉弄人。一次上语文课,他在老师的讲台里放了一只知了。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为了表现师道尊严,经常对学生板着脸,故作矜持。那天上课时,她伸手到讲台里拿东西,里面的那只知了突然吱吱地叫着飞了出来,吓得她哇哇大叫,教室里哄堂大笑,狼狈的女教师在大家的笑声中恢复了她原来的模样。原来她也是个胆怯的会大叫大嚷的姑娘!这“皮大王”差点为这只知了受到学校的处分,还是那个女教师为他说了话,才化凶为夷……哎呀,又来了,又是回忆!
时光老人真是一位神奇的雕塑家,流逝的岁月就是他手中的雕刻刀,他常常把他的作品出其不意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让你目瞪口呆。打电话给我的儿时伙伴,后来和我见了面。见面时,我吓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尖嘴猴腮的“皮大王”,而是一个圆头圆脑,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而且衣冠楚楚,完全一副阔佬的打扮。就在我对他的变化表示惊奇的同时,他也对着我大喊:“哦,变了变了,我简直认不出你来啦!”是啊,谁能抹平我眼角的皱纹,擦去我两鬓的霜雪呢?虽然分别几十年,但童年的往事历历在目,一谈起小时候的情景,几十年岁月的风尘便在我们之间烟消云散,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然而谈到现实和将来,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就少了许多,他现在是个发迹的商人,早已腰缠万贯,却仍然想着怎么样再多赚点钱,并以此为乐,以此为荣。对我这样埋头写作,不思发财的清贫文人,他除了表示佩服和惊叹,也流露出几分怜悯:“唉,爬格子辛苦,不容易呀,你难道不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吗?”我笑笑,默默地看着他。“你出了名,为什么不把名气转化为财气呢?”我还是笑着不说话。“怎么样,到我公司里来,当个名誉董事长,不要你做什么,只要用用你的名气,怎么样?”当看到我摇着头拒绝他时,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为什么?好些名人主动巴结上来,我还不愿意把这个名誉董事长的头衔给他呢,你究竟怎么啦?”我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改变自己的活法。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挺自在,如果当了什么董事长,恐怕现在这个我就不存在了,我挺珍惜现在的这个我。”
儿时的同学带着他的遗憾和困惑走了,是他皮包里那只大哥大把他叫走的。我们谈话不到一个小时,那只大哥大在他的包里响了五次,每次他都对我说声对不起,然后拿出大哥大以极简洁的语言把电话打完,以示对我的尊重。到大哥大第六次响起来时,他终于再也无心在我的书房里逗留,大概是一笔要紧的生意,要他必须马上去处理,于是匆匆离去。临走时,他挥动他的肉鼓鼓的手,让手指上那几只大金戒指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了一下,同时还留下了一句颇有哲理的感慨:“唉,青春难再,不抓紧不行啊!”
儿时的同学走后,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我已经当过一阵风光而又累人的董事长,被生意场上的喧闹和**的叮当声搅得不胜其烦,现在终于卸任了一样。环顾我的小小书房,虽然拥挤而杂乱,但亲切,四壁图书像许多老朋友,因为知道我不打算背弃他们,纷纷以欢悦的目光看着我……
不过,儿时同学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却久久在我耳边回响。“青春难再,不抓紧不行。”抓紧什么呢?我想,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追寻目标都不一样,我们这一辈人,虽然都已经不再年轻,岁月的霜雪正在悄悄地染着我们的鬓发,但是,这未必意味着生命力的衰退。有人在商海里遨游,有人在官场上驰骋,有人以冒险为乐,有人沉溺于声色,也有人依然默默地在实验室里做着永不知结果的试验,也有人在书斋里固执地痴迷于油墨的清香,用文字倾诉着心中的情感……不同的人,正在以不同的方式燃烧生命,延续青春的志向和梦幻。只是有的人把自己的脚印扎扎实实地留在了人生的路上,让自己真实的声音在世界上留下悠长的回声;而有的人,只是随意燃烧生命而已,在炎炎烈日之下,没有人能看见这些生命的火光,即使看见,也是一片灰杂之色,不见得美丽。世上道路千百条,谁也无法规定必须走哪一条。
少男少女们仍然一群又一群从我的身边走过。飘扬的黑发,清澈的眼神,花一般清新的红晕,鹿一般轻盈的脚步,仿佛整个世界都洋溢着他们无拘无束的歌声和笑声……我是停下来欣赏他们,怀着失落感沉湎在对自己的青春时代的回忆里呢,还是继续往前走呢?
我听见时光老人在我的身后轻轻地说:“这还用问吗,往前走啊!但愿今天的脚步会变成你明天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