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趣
思念,像一架飘飞的风筝,在记忆的天空里翱翔。它常常会落下来,落下来,落在故乡绿色的土地上……
……故乡绿色的土地上,一个系红领巾的孩子在奔跑着。这是月牙儿,我的表哥。他的圆脸盘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他老爱笑,一笑,就露出两颗大虎牙。别看他只比我大一岁,知道的事情可多了。有一次来上海,他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起乡下的趣事——摸鱼,逮鸟,斗蟋蟀,放芦叶船……讲了整整两夜。故乡的鱼虫花鸟,简直就像小人书里的童话世界。于是,我渴望着得到那些乡间的乐趣,老缠着大人要回故乡去。
终于见到故乡了。那是1958年深秋,舅舅推着一辆独轮车来码头接我。月牙儿也来了,一年多不见,他变得又黑又瘦,可还是那样高兴地笑,老远就朝我挥手。舅舅却一声不吭,把我抱到小车上,吱呀吱呀推着就走。一路上,我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问个没完。我真想马上跟着月牙儿,飞到辽阔的田野里,飞到那个美妙的童话世界里。月牙儿却变得严肃起来,像个大人似的说:“我们现在可忙呢,要建设共产主义了,你懂吗?”他还要向我解释,被舅舅打断了:“不要口碎了。这几天,你就陪着涛涛玩吧,也好给家里弄点吃的来。”月牙儿点点头,再也没吱声。
舅舅家里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原来有一只很大的木米柜,献给社里做了推土的独轮车,吃饭有食堂,私人不准储粮,留着它也没用了。食堂里的早餐是很稀很稀的玉米糊儿,一个人小小的—碗,不能再添。
吃过早餐,月牙儿拎着一个大竹篮,带我去挑荠菜。我兴致勃勃一蹦一跳跟在他后面,来到一片河滩上。那里青草长得很茂盛,其间夹杂着一点一点鲜亮的小野花,像是一些闪烁的星星。月牙儿告诉我,只能挑荠菜和一种叫“饿藤藤”的野菜,其他都不要,他挑了两棵给我看。这么多的野草野菜,在我眼里都差不多,哪里分得清呢?那些开着黄花的野菊,开着蓝花的蝴蝶草,比荠菜神气多了。“饿藤藤”也不美,瘦瘦长长的,叶子那么小,花儿更不起眼儿,只是一些米粒般的小白点儿。我什么都要,一股脑儿塞进大竹篮。
河滩很长,还有点儿陡。我怕滑到河里去,就说:“我们到田里去吧,那里荠菜才多呢。”“不,那里刚种下麦子,不会有的。”月牙儿指着远处高低不平的田野回答。咦,麦田怎么会高高低低的呢?就像上海马路上到处乱堆的那些钢渣煤渣似的。月牙儿神秘地一笑:“你知道吗,这些地都深翻了三尺,明年亩产一万斤,能放个大卫星呢!”哦,他总是知道那么多新鲜词儿。
那天中午,舅舅把我们挑来的野菜煮了满满三大碗,和着食堂的中饭一起吃。食堂的中饭也是玉米糊。也许是因为我挑进去许多不能吃的草,这��上去青嫩的煮野菜,味道有点儿涩。
夜,月亮像个黄澄澄的大圆盘,从黑黝黝的树影里滚出来。田野里闹哄哄的,无数人影在星星点点的火油灯盏里闪烁。大人们正在连夜深翻土地,舅舅也在里面。
月牙儿带我网鸟去。好大一张网呀,用两根长竹竿兜着,沉甸甸的,月牙儿扛在肩上,脚步都有点儿不稳了。可是他很高兴,一边走,一边笑着告诉我:“等一会儿你瞧吧,网里会钻进来好多好多鸟,要什么有什么!”“有黄鹂吗?”“有!”“有鹧鸪吗?”“有!”“有白头翁吗?”“有!……”我兴奋得不得了,搜肠刮肚地想出许多鸟名,月牙儿都说有。他还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当心,还有猫头鹰呢!呀——呜——”他学了一声猫头鹰叫,阴惨惨的,在夜空里回荡……
月牙儿把竹竿固定在一片竹林的尽头,张开了那口大网,罩住了密密层层的竹叶。安好网,他拉着我绕到竹林另一头,轻声对我说:“来,用力摇竹子,一路摇到头,把鸟赶到网里去。”于是,我们并排使劲儿摇着竹子向前走去。竹枝被我们摇得哗啦哗啦直响,只听见鸟儿在头顶上惊慌地乱叫,扇动着翅膀朝前扑。真怪,它们不向上飞,只是一个劲地往前面扑。大概,它们不知道前面有网在等着吧。
走出竹林,我们俩都吓了一跳:—个高大的黑黝黝的人影站在面前,网袋已被他收起来。仔细一看,竟是舅舅。网袋蠕动起伏着,数不清的鸟儿在里面挣扎叫唤。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鸟呀!我拍着巴掌,快活得叫起来。可惜天太黑,看不清有些什么鸟。舅舅,却阴沉着脸不作声,他把手伸进网袋,抓出一只鸟来,我刚想去接,只听“叭”的一声——我真不敢相信,他把鸟儿的脑袋捏碎了,然后将死鸟扔进月牙儿手中的竹篓。没容我表示惊讶,“叭、叭、叭”,鸟儿们脑袋迸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我懵了,傻乎乎地问:“多好的小鸟,为什么要弄死呢?”
“不要烦!谁还有这份闲心,等着吃就是了!”
舅舅怎么变得这么凶?以前,他*和气了,怎么回事呢?我还在发懵,月牙儿轻轻推了我一下:“快,藏好!”他悄悄地把一只活的小鸟塞进了我的口袋。月牙儿真好!
回到家里,舅舅和月牙儿忙着为鸟儿褪毛去内脏,忙碌了半夜。终于,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烧小鸟出现在桌子上。舅舅低着头吃起来,他的手有点儿抖,却吃得狼吞虎咽,月牙儿也吃得很香。“吃吧,很鲜呢。”舅舅也给我盛了一碗。我虽然也有点儿饿,却一口也吃不下。舅舅和月牙儿嚼鸟骨头的声音,仿佛又变成了那些可怕的鸟脑袋迸裂声:“叭、叭、叭……”
我忽然想起月牙儿给我的那只小鸟。还是放了它吧。手伸进口袋一摸,鸟儿已经死了。哦,这是一只美丽的小鸟,有着紫红的胸脯,墨绿的尾羽……
“涛涛,我们听蟹去!”第二天晚上,月牙儿又来叫我。他知道我不高兴,说:“别生爸爸的气,他以前可喜欢鸟了。现在没办法,**到晚干活,喝玉米糊,肚子太饿了……”他咽了一下口水,不再往下说。
听蟹,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兴趣来了。月牙儿拉着我来到高高的江堤上:“别出声,静静地听。”没有月亮,天地间一片漆黑,长江水懒洋洋地拍打着石堤,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喧响。月牙儿蹑手蹑脚在陡斜的堤壁上爬,侧着头谛听着。突然,他停住了。回过头低声招呼我:“来,你听。”我伸过头去,拉长耳朵听了好一会,才隐隐约约听到一种极轻微的声音:“咭咭咕……”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滴水声。我刚想发问,月牙儿已经把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捉到手中了。原来,这是螃蟹吐泡的声音,它们从江里爬上岸来,常常一动不动地停在堤壁上吐水泡,仿佛在对夜空唱着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歌。听到这声音,只要不惊动,准能逮住又大又肥的老毛蟹。
我们沿着堤壁走了一里多路,捉到好几只螃蟹。累了,两个人肩挨着肩在堤壁上躺下来。月亮又出来了,还是那样圆,那样亮。长堤、树影、江面,都开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月牙儿推推我,轻轻地说:“你看,月亮,像不像开在天上的一扇窗户?”真的,深蓝色的夜空里,那一轮巨大的满月真像一扇洞开的圆窗,银色的天光,就是透过这扇窗流遍了大地。这窗子外面,是什么样儿呢?
我正想得出神,月牙儿又推推我:“哎,你饿吗?”没等我吱声,他又说:“你知道吗?生的蟹也能吃,味道有点儿甜哩。”说着,他从竹篓里捉出一只大螃蟹,叭的一声掀开背盖,又扳下几只脚,用力吸吮起来。哦,他饿得熬不住了。“你也吃一点吧。”月牙儿把那个螃蟹背盖递给我。我半信半疑地舔了一下,凉滋滋的,没有味道……
那些使我日思夜想的乡间趣事,竟全都和一个“吃”字连在一起了!我们没有工夫去捉蟋蟀,也没有到江边放芦叶船。社里要“放卫星”,舅舅他们白天黑夜地开河、深翻,可食堂里的玉米糊却越来越稀,还掺进了许多野菜。为了给家里多搞一些吃的来,月牙儿不去上学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
雨,无声无息地飘落在秋后空旷的田野里。月牙儿带着我在河边捕鱼。我们用一口破旧的渔网,从河里兜起好多鱼来。两条鲫鱼,四条白鱼,一条黑鱼,还有好几条梭子鱼,在鱼篓里啪啪跳着,听着叫人舒心。每次起网,我们都屏住气,盯着被网住的那一小方水面。巴望它波动起来,闪出耀眼的银鳞……天快黑了,月牙儿又一次放下网,笑着叫道:“好啦,*后一网。”起网了,只见网里水花乱溅,嗖地蹿出一条亮闪闪的大鳗鲡,足有两尺长。我们连忙把网拉出水面。我有点儿紧张,这家伙浑身滑溜溜的,很难抓住,弄不好就会让它逃进水里。月牙儿却不慌不忙地伸手夹住鳗鲡,猛地往身后一甩。就像一根舞动的飞剑,鳗鲡在灰暗的空中划出一个弧形,落在离河岸远远的草丛中。这下保险了,月牙儿提起鱼篓,撒脚就往草丛跑。他弯下腰,在草丛里搜寻着,突然惊悸地叫了一声。我赶紧扔下渔网奔过去,只见月牙儿用左手捂住右手背,眼睛惶然地盯着草丛——啊,一条土灰色的蛇,窸窸窣窣地消失在草丛里。月牙儿的右手背上有两个小洞,渗着血……
他发了一夜高烧。舅舅为他烧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清炖鳗鲡,他一口也没吃。第二天早晨,月牙儿死了!他被毒蛇咬死了。人们把他瘦小的身躯埋在麦地里。月牙儿曾经那么认真地告诉我,这些深翻过三尺的土地,明年能亩产万斤,可是现在只有又黄又小的麦苗稀稀落落地在深秋的寒风里颤抖。到明年,躺在这里的月牙儿能不能盼到“放卫星”呢……
哦,我怎能忘记那些苦涩的乡趣?好在它们是属于那些过去了的苦涩的年代的。今天,在故乡绿色的土地上,一定又有了真正令人欢悦的乡趣,一定又有了无忧无虑的笑声!
思念,像一架飘飞的风筝,飘呵,飘呵,飘向故乡阳光明媚的天空……
1980年初春于上海
1983年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