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柏溪随笔》的文本意义
在唐君毅上千万言的著述中,《柏溪随笔》是一个看似没有多少分量而实际上**特色和意义的文本,在台湾学生书局版的《唐君毅全集》中,收入全集第三卷之《人生随笔》。《柏溪随笔》有“之一”和“之二”,均为编者所加,原文都名《柏溪随笔》。《随笔一》于1934年3月发表于《文化通讯》一卷三期,发表时署名“百海”。《随笔二》为作者早年友人、妻弟谢斯骏提供,发表于何处已不清楚,在《随笔二》*后有一小段作者的附记:“誊录旧作随笔二十四则。熄灯见月色朦胧,知天将晓。闻梅庵枭声,还步至六朝松下,待明月归去。忽成打油诗二句:‘谁知月落星稀后,一片清冷万古心’,前两句不可得。然我深深祈原:我之心灵长住此时心境,故附笔于此。二十六年一月二十九日黎明。”由此可知,《随笔二》的完整稿成于1937年1月29日。但是,作者在附记中说得很清楚的是“誊录旧作随笔二十四则”,因此,此稿的内容肯定是成于这之前。
《柏溪随笔之一》有16节,1400余字。《柏溪随笔之二》有24节,1800多字。但是,“之二”的第14、17、20节与“之一”的第16、1、2节内容重复。所以,两篇《随笔》的内容合计事实上有37节,3000余字。
关于《柏溪随笔》的文本地位,何一在其关于唐君毅生平与学术的极有分量的著作《悲情儒者与儒者悲情——唐君毅生平、学术研究》中有很鲜明的观点。基于唐先生学生李杜《唐君毅先生的哲学》的观点和唐先生胞弟唐君实先生的回忆,何一认为:(1)“现已失存”的《柏溪随笔》是“唐君毅自著的**本书”何一:《悲情儒者与儒者悲情——唐君毅生平、学术研究》,第215页,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9月。。(2)《柏溪随笔》初稿发表于1934年南京《文化通讯》半月刊,1937年定稿于南京写就,自印发行何一:《悲情儒者与儒者悲情——唐君毅生平、学术研究》,第217页,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9月。何氏该论点源于唐君实先生的回忆文字:“哥哥写《柏溪随笔》曾经一再改动、充实,初稿发表在1934年南京《文化通讯》半月刊,后定稿于三年后在南京写就,自行印发赠与亲友。”见上书第215页。。(3)全书为诗歌写就的人生与学术隽语,涉及哲学、文学、艺术、宗教、政治、科学、爱情、友谊、伦理、生命、死亡各种问题。(4)该书为多方辑佚而成,书名为纪念作者的出生地即家乡四川宜宾柏溪。
对于何一的上述论点,笔者以为,第三点是对《柏溪随笔》内容主题的简单概括,后文将有详细的讨论;第四点是唐君毅自己在《柏溪随笔》之二的“前言”中明确言说出来的:“我常忆念我家门前之柏溪,故以之名吾随笔。”而**、第二两点则多少有些值得推敲。
首先,关于《柏溪随笔》的写作时间,论者依据唐君实先生的回忆,定为1934年初稿写就,1937年定稿写就,有些草率。如果《柏溪随笔》是依据某种“主题”或者“理念”写成的,那么,“初稿”和“定稿”应该大致一样,略有不同。可是事实上,《柏溪随笔》之一、二是大部分不同,有极小部分重复,这不符合“定稿写就”的基本模式。
其次,在《柏溪随笔》之二后记中,作者明确说是“誊录旧作随笔二十四则”。这里表明,1937年1月29日作者所做的只是“誊录”而不是“定稿写就”;而其中的内容都是“旧作”而非“新稿”。因此,说《柏溪随笔》为1934年初稿、1937年定稿写就也不符合作者自己对该文本的交代。
再次,《柏溪随笔》是否可以被界定为“现已失存”的“唐君毅自著的**本书”呢?笔者以为,证据不足。一方面,两篇总共三千余字的文本是否可以构成“一本书”,是需要说明的,尤其是在“新文化运动”后白话文写作的情况下。何况唐先生自言其15岁写的**篇哲学论文就有五千字了。另一方面,《柏溪随笔》之一发表在刊物上,是一个相对独立和完整的文本;而《柏溪随笔》之二则既有“题记”又有“附记”,也是一个独立和完整的文本。两个独立的单篇文本,看不出唐先生是要以此名为“一本书”的。
*后,唐先生有很多次对自己思想、学术经历的回忆,但从未提到自己有过写一本名为《柏溪随笔》的书的计划或者经历。
基于以上的讨论,笔者以为,作为一个文本,《柏溪随笔》很可能是唐先生从其15岁就开始一直坚持的《日记》中摘录出来的“即兴”之作,不能算作唐先生“自著的**本书”。唐先生有写日记和笔记的习惯,早年的日记尽管后来因为各种因缘全部丢失,但是从笔记(日记)中整理文本成专文、专书,也是唐先生写作的一个重要形式,包括其划时代的巨著《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也是在多年创作的“哲学笔记”的基础上“整理”写作而成的。一方面,两个文本(随笔一、二)呈现的时间相差近3年,却用同一个名称为文本标题,显示分别有“应时”之用,或为刊发或为赠人,显得有些“即兴”。另一方面,两个文本内容有同有异,相异多于相同,但是结构相似,内容涉及主题相似,基本思想相似,显示作者一以贯之的人生体悟,这种体悟风格一直延续到30岁左右写成的《人生之路》十部曲,尤其是作为《人生之体验》内容的**部“生活之肯定”,在写作风格和思想意境上都极其相似。不过,说《柏溪随笔》是基于《日记》整理的“即兴之作”,丝毫无贬低该文本的意义,恰恰相反,这一文本在相当意义上给我们呈现了唐先生早期思想萌芽的基本情态,在相当意义上具有标志性意义。
二、《柏溪随笔》中的“人生”思想
唐君毅撰写《柏溪随笔》内容的时期也正是他自己对人生诸多问题感到彷徨的时期,因此对人生诸多问题的思考和洞察成为该随笔的“**主题”也是理所必然的。此时的唐君毅对人生的理解是充满诗意和理想的,这就如他在“随笔一”**则就表露出来的:“人的生活,应该如明月一样,须得是多方面的。好比明月映在千万江湖中一样。人的生活应该如明月虽是多方面的,然而并不因此扰乱内心的统一与安静。好比明月虽然留影在千万江湖中,她的本身仍高高地悬在天空!”唐君毅:《柏溪随笔》之一第1节,《唐君毅全集》卷3《人生随笔》,第15页,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这种“诗意”和“理想性”既体现在他伟岸高卓的人格企求,也体现在他辩证和谐的人生领悟,更体现在他超越生死的智慧洞达。
1.伟岸高卓的人格企求
对“人”的思考和探索,唐君毅的关注首先在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亦即“人格”建构。唐君毅是希望做一个人格伟岸高卓的“大人”。《柏溪随笔》之一的第2、3、8、9、12、13条,《柏溪随笔》之二的第20条,都属于对伟岸人格的界定。具体说,在唐君毅看来,伟岸高卓的人格具有如下特征:
伟岸高卓的人格是大中见小、小中见大、大小圆融、****的。唐君毅说,对于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人来说,任何小事都可以“撼动”他的全生命,因为他的生命是与万物万事通透合一的。与此同时,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人,也可以使任何巨大的刺激变得平静,因为他的心是他生命的主宰,他的心与宇宙万物是一体的,他可以自主掌控所发生的事情之于自己生命的影响。
伟岸高卓的人格是知、情、意合一的,并且充满高度的自尊。在唐君毅的理解中,一个具有伟岸高卓的人格的人,实际上是“壮年人的意志”、“老年人的理智”和“孩子的心”的**结合。正因为是这样一种**结合,在他的灵魂深处便有充分而高度的自我尊严感。
伟岸高卓的人格是充满激情和超拔庸俗的。在唐君毅看来,激情是生命力的现实表现。但是,这种激情并不一定表现在外表的热情洋溢中,而常常是躲藏在“冷静的面孔”之下。这样一种生命状态,就好比结了厚冰的黄河,下面仍然流着活活的水。正由于有这样一种生命的激情,其强烈的生命价值感可以使他超拔庸俗。
2.辩证和谐的人生领悟
不过,唐君毅也很清楚,现实世界不是直接提供给具有伟岸高卓的人格的人的。现实人生充满着曲折、艰辛、丑陋、危险。因此,唐君毅在这里并不企求一个人可以简单而直接地实现自己的人格升华,而是将人生现实理解为辩证的和谐。《柏溪随笔》之一的第11条,《柏溪随笔》之二的第8、23、24条,充分体现了这种领悟。
如果用自然存在来比喻的话,辩证和谐的人生就如自然的山水,总不是“一马平川”或者“壁立万仞”的,而是存在着相反相成的内在律则。比如,冬天的水在逐渐地枯竭,可是却彰显出“清莹见底”的质感;夏秋之际,有百川灌河,但是水质却成为“黄浪翻腾”。在唐君毅看来,人的精神的发展也是这样,总是在善与恶、对与错、真与假等的辩证冲突中寻找到存在与发展的和谐。
如果用生活行为来比喻的话,辩证和谐的人生犹如江中行船,总是在开合因应的现实环境中往前行走的。舟船在江中随着水流行走,前面的山水逐渐向你打开,而船后面的山水则渐渐合拢。站在船头,往往只看见前面山水的“开”,其实,如果没有后面山水的“合”,前面的山水也不可能“开”的。在唐君毅看来,人的精神发展也如这种行船中感受到的开合,在无知与有知的转化中,人的精神才可能真正成长。
如果用生命体验来比喻的话,辩证和谐的人生犹如谈情说爱,总是在“生远疏熟”的情感体验中前行。在唐君毅看来,“真实爱情”是这样一种情感体验,初见时,似曾相识;结发后,仍然日日犹如定情之时。而“真实友谊”则是这样一种情感体验,初见时,如逢故人;互诉生平后,虽日日相见却如新交。很显然,唐君毅所强调的,是生命存在与生命成长中情感体验的真切、自在,这种体验是长远的、绵密的、深沉的。
如果用文学体裁来比喻的话,辩证和谐的人生犹如浮士德的历程,自有其平凡超越的智慧流程。“*高的智慧,在*平凡的事实里。然而只有曾经超越平凡的事实,去追求*高智慧的人,才能从*平凡的事实里去发现*高的智慧。”唐君毅:《柏溪随笔》之二第24节,《唐君毅全集》卷3《人生随笔》,第19页,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在唐君毅看来,谁能了解上面这一段话,谁便能了解歌德的浮土德的一生;相应地,谁也就懂得了真正的现实人生。
3.超越生死的智慧洞达
《柏溪随笔》中所呈现的人生智慧和生命学问更深刻的,是对生死问题的关照,是超越生死的智慧。20岁左右的唐君毅常常被生死问题纠结,甚至曾经想自杀。22岁时父亲的病逝让他对生死有了更为直接的体悟。“以死观生”,回望生命,往往能够对生命的本质有更加深刻的洞察。唐君毅强调:“谁肯常常提升他智慧的灵光,在生命的流上搭桥下视;谁将发现他生命的流中许多微曲而美妙的沦涟,——这些沦涟,是他沿着生命的流一味向前游泳时,永远不能发现的,而且不相信这些沦涟曾从他的身边流过。”唐君毅:《柏溪随笔》之二第3节,《唐君毅全集》卷3《人生随笔》,第17页,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也就是说,生命的智慧来源于对生命本身的“回视”。这种洞达生死的智慧主要体现在《柏溪随笔》之二的第3、6、7、11、12、16、18、22各条中。
超越生死的智慧在于,对生命之生生不息的本质的确认。在唐君毅看来,人生只要打开便不会结束,尤其是人的精神活动和创造,除非死亡让一个人彻底休息。这就犹如一台戏剧,一旦台前的帷幕揭开了,戏剧的表演就不会停止,直到戏剧演完。这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人生所彰显的“生生不息”的根本特质。
超越生死的智慧在于,对死亡必然性的坦坦荡荡的接纳。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命的*终结果。换句话说,生和死其实是生命的一体两面的存在。因此,对死亡必然性的接受,是生命智慧的应然内容。唐君毅说:“我屡曾想这样的死:中天明月,玉宇无尘;沙滩寂寥,海潮初静;独泛小舟,遥望天水之涯徐驶;待波涛汹涌,我亦沉没入海天的无尽。”唐君毅:《柏溪随笔》之二第5节,《唐君毅全集》卷3《人生随笔》,第17页,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
又说:“我爱黄昏,因为他笼罩一切,而不沉没一切。我爱黄昏,因为他使人回味过去的活跃,预想未来的安息。”唐君毅:《柏溪随笔》之二第16节,《唐君毅全集》卷3《人生随笔》,第18页,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很显然,对生命有死性的领受和对有限生命的享受,构成唐君毅生死智慧的核心内容。
超越生死的智慧在于,能够始终将精神贯注于**关怀之中。接受生命的有死性并享受现实的有限人生,并不意味着放弃对“**存在”的关切。有的哲学家比喻生命犹被抛掷的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对这种生命态度,唐君毅是十分反对的,因为这样的人生态度将生命当成了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偶然存在。唐君毅认为,只要我们真正将自己的精神沉浸到生命之谜中,而不是独断地解决这个谜,那么,宇宙的庄严,人生的庄严,便可以升腾于其心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