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别墅照片后的女人
我如果能活到我外婆那么高的寿数,且又能做自己想吃的东西,那就是我晚年*大的福分了。
我们很少谈起她,似乎已把她遗忘。有关她记忆的碎片,还是偶然发现她的一张老照片开始的。
这是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栋上世纪三十年代别墅的背景。这个别墅是有名的浙江莫干山老别墅,背景里的这个女人,细细的腰身,弯弯的笑眉,妩媚,年轻,美丽。
别墅前她小鸟依人般紧紧挽着的这个男人,是当时的一个国民党军官,少壮,健硕,给人雄心勃勃的印象。这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男女,他们真的存在过吗?
照片背面有几行字,从娟秀的笔迹看是女人写的,“我对你是有所依恋的,但中间隔着齐曼仙……”后面的字模糊得看不清了,这几行字一定是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写给照片中的这个男人的。齐曼仙是谁?照片中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本来我是有机会得到答案的。因为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就是我们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她当然早已不是照片中的模样,她是我的上上辈。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年轻时是一个角色。但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她自己。除非她愿意。她就是愿意,现在也说不出了。她几年前已故去。她和她的故事都进了坟墓里。那是一个**安息的地方。无人再向她打听。她也获得**的安宁。
但这张老照片,似乎掀开她过去的生活秘密的一角。为什么这么说呢?其一,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对我们来说根本就是陌生人,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其二,以我们的家族渊源,虽然一代又一代崇尚识文断字,在乎知识文化,但都是清贫门楣,小家屋檐,哪谈得上与别墅有关。但从这张照片看,的确是有人与之有牵扯有关联,但如何地牵扯,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再看看照片上这个曾经美丽的女人,从我记事开始,她已与普通的老妇人无二样了。不知道她是如何将自己包裹起来的,也许无意遮掩,她只是活在当下的自己罢了。尽管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自己,但她毕竟是有过非凡经历的女人,现在回想起来,不是没有留下痕迹。偶见端倪的是一件粗呢绒大衣,也能穿出别致风情来,有眼力的人说,这个老太太年轻时一定不简单。
在我上学的时候,记得她每年都要从浙西老家来我们安徽小城住上一些日子。那时我父母工作忙,我们一家的生活安排我母亲全交由她打理。她一来,我们家粗茶淡饭的日子立马会变成有品位的生活,比如,她连一根小葱一瓣小蒜都切得有讲究,一点不马虎。饭菜吃得不见得有多好,但讲究色香味,而且摆样美观,一碟小菜,也要很像样地端上桌。她有两样拿手好菜:西湖醋鱼和红烧五花肉。西湖醋鱼是外酥里嫩,甜中带咸,咸中带鲜。红烧五花肉是肥中夹瘦,瘦中夹肥,瘦而不硬,肥而不腻。堪称一绝的是,不放一滴酱油,居然能把肉烧得红汪汪,喷香油亮,令人至今馋涎欲滴。
她做蔬菜也有讲究。我曾经饶有兴趣地看她剥豆壳,有时伸手想帮她剥,却被她一手挡回去,原来她先把豆壳洗干净,然后再剥,剥过的豆子不沾到手,不用洗可以直接下锅,说是保鲜。她择过的菜也像洗过的一样干净。滑稽可笑的是,一次,她将一把韭菜择好临时有事出门,我母亲中午下班��家,见干净的盆里有现成的韭菜,没有一丝犹豫和疑惑,刷刷地在案板上来几刀下锅就炒了,等她回到家,才知道她没有洗的菜中午全给家里人炒吃掉了。她那时已经上了年纪,老弱斯文,好零食也好读书。她的床头常常放一本《儒林外史》和一只图案典雅的点心盒。冬天,我喜欢挤到她的被窝里,和她共享一只焐脚的汤婆子。常常在半夜,她以为我睡着了,便从点心盒里摸出东西来吃,且注意咀嚼不发出声响,吞咽更加细微无声。我动了动,表示我醒着。醒着就醒着,她还是自顾自吃她的。除非我伸手要,她从不主动给。有时给我留下一小口还搭上一句:“少吃点,少吃点,你们小孩子以后吃好东西的日子还长着呢。”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她一辈子没有生养,不知道疼孩子。 原来我天天叫外婆的这个人,我的血管里并没有流着她的血。我母亲的血管里当然也没有流着她的血,但我依然叫她外婆,是我们的亲人。
我家的住房虽然不宽敞,她每年来的时候,我母亲还是竭尽所能地为她开辟一块属于她自己的领地。所谓的领地,就是在本来并不宽敞的房间再摆上她的一张床,放上一个床头柜。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要有一个摆放马桶的地方。她在意的是那样地固执,非有不可的固执。现在想想,就能理解她了。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用过抽水马桶的人,是不愿意上公共厕所的。她在小床的一头扯一块布帘,保留着她的一个私密的空间。她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比如喜欢用古旧的小闹钟,喜欢昆曲,时不时地还听她哼上几句《牡丹亭》里的词儿:“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些不经意的表露,恰恰就是她过去生活的佐证吧。
记得有一年随她去了趟浙西老家。一个古老的小镇,一条小河从镇上穿过。小河是缓慢的,寂静的。小桥有近百年的历史,留下岁月的痕迹。外婆当时已是六十六岁年纪的人了,她十六岁离家,正如她所言:“大把大把的光阴,它们去向不明了。”
至于她是如何上的莫干山,在那里待多长时间,和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是私期密约还是光明磊落的正常关系,这都是一个谜。
去年我去杭州,特意去德清上了莫干山,拿着这张老照片按图索骥。在莫干山造房子刚开始是洋人看中了这块幽静的地方,那是清末民初的时候,随后又是上海滩很多有钱的资本家,还有一些国民党官僚,都在此留下当年的气息。可无数栋格局和造型各异的别墅隐现于莫干山,如想找到外婆照片上的这栋别墅还真不容易。于是便求助莫干山管理局,经过工作人员仔细辨认,便把我们带到一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前。小楼构致精美,有诗云:“玲珑半山栖,掩映修篁间。”犹见考究的拱门前的廊柱旁,是外婆当年站着的地方,便感到这栋老别墅要开口说话了,说一个尘封往昔的故事。从资料上看,这里的确住过一个国民党政要和他的姨太太,四九年全部去台湾了。外婆显然不像是姨太太,不是姨太太的身份那又是什么呢? 当年可值依偎的是真挚情爱还是昙花一梦的爱情游戏?这些外婆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当我后来爱上文学,常常沉入一些子虚乌有的幻想,外婆说,望着天上飞着的一只大鸟,不如在自己的手里攥着一只麻雀。现在重新回味外婆当时说得明白却没有说透的话,这句简单的话是否包含她满腹的沧海桑田与面对现实的清醒与无奈。至于她何时从别墅走出,从莫干山下来嫁给我早年丧妻落魄书生的外公,我还是一无所知。没听过外公对她的评价,但听外婆对外公有的一说,说外公能耐心地栽种一盆花,养一只鸟儿,手工做一个花架子,有半口吃的也想给老婆留一口,这样的男人,是女人的宝贝。
后来,当外公去世,她接替他耐心地栽种一盆花,养一只鸟儿,自始至终自然而然地追求生活细节的**,并牢牢地守护着这份**。固守着旧日的品位,茶杯放的是不是原来固定的那个地方,依然是她的讲究。
我很庆幸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这张老照片,不然,以我不知趣、好奇心重的性格,一定会追寻她的过去,找她索故事,今天要,明天还要。无论是曾有过的风花雪月还是后来的云淡风轻,都像翻搅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锥心刺骨的疼痛,叫外婆情何以堪?
她还能安静地过好她的晚年生活吗?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因为她活的就是她自己。
这张老照片今天看来只是岁月的痕迹,是对曾经的一种证明而不是挽留。
过素净家常的日子,在生命的黄昏,依然情感充沛,深水静流,使我看到她区别于很多比她年纪小的老年人。她在九十高龄的时候,依然手不颤抖,思维敏捷。*重要是她基本没受过她自己身体的罪,不仅小米锅巴嚼得嘎嘎脆,有时她还喜欢站在灶台边,操动铁锅铲,为自己翻炒爱吃的大青豆。看看我身边很多的老年人,不要说是自己能做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连去买现成的,都没有那个脚力了。
在她九十二岁的那一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那天早晨,她为家里人下了一锅热腾腾漂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下午,她又去附近派出所换回她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证,还顺路买了几块云片糕当她的下午茶。
当天夜里,在睡梦中,她悄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