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田野、城堡和我的童话
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八岁吧。我家住在上海一条名叫大德坊的弄堂里,住在一间石库门房子的*高处——三层阁楼上,房间很小,房子外面有一个挺大的阳台。
阁楼很简陋,地板会咯咯作响。每年夏天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老虎天窗也会咯咯作响,这时我家就成了危房,全家人都得到楼下阿狗妈家的客堂里避难。
而我却爱在这个时候,独自躲在风雨飘摇的三层阁楼上读我的童话。那时候,我*迷恋童话,特别是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童话。时隔五十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屋的窗户在暴风雨中摇晃,发出可怕的响声;屋顶也在漏水,水滴在脸盆里叮咚叮咚地响着。而我却在为关于“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的有趣故事,乐得哈哈直笑。那阁楼虽说像是飘摇在风雨中的危船,而在船舱的一角却显得格外宁静,因为那里有个沉迷于童话的小孩。
没过多久,我们全家搬到郊区的一间农舍里,农舍坐落在田野中间,一出门就能见到绿油油的庄稼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我在当地就读的那所小学,可以说是当时上海*大的一所小学,占地有五十多亩。校名叫上海小学,边上就是大名鼎鼎的上海中学。
两所学校连在一起,不仅有很大很大的校园,还有几处很美、很静谧的小池塘。
从逼仄的城市来到广阔的田野上,虽说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找到童话书了,但我却读到了更多无字的童话——我读门前的庄稼,读校园里高低错落的树木,读静谧的池塘,读更加广阔的蓝天,读那些小鱼、小虾和蝌蚪,还有可怕的蛇和出没于坟地里的獾和野兔。大自然给了我更多的童话,使我一辈子都受用不尽。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长,我又回到了城里。
这次居住的条件更加糟。我们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灶披间里。这里的特点就是小,小得放不下一张桌子。再就是暗,小小的窗户,面对窄窄的后弄堂,终日见不到阳光。
可就在这时,爸爸给了我一张他工作单位的借书证,我可以每天去借书。每次放学回来,我把借来的书放在窗台上。人呢,跪在一张小方凳上,就着微弱的光亮,我读了巴金先生翻译的《王尔德童话》,读了他写的童话《孩儿塔》和叶圣陶先生的《稻草人》,还读了其他一些童话、民间故事。我把这阴暗的房子和透着微亮的窗户,想象成古老而幽暗的城堡,而我就在这城堡里,与童话做伴,以丰富的想象演绎着一幕幕公主、王子、巫婆和国王们的故事。房间是狭小而阴暗的,而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却是如此光怪陆离,如此色彩斑斓……
这一年,我读小学四年级。
我是一个很笨拙的孩子,虽说我的作���写得还可以,但字总写得歪歪扭扭的,因为老觉得自己写字的速度赶不上思维的速度,字就变得连蹦带跑、跌跌撞撞的。我的数学成绩呢,大概是全班*糟的。记得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学校里还没取消体罚,我遇到一位很凶的女老师。每当她发还算术作业簿的时候,总要把错一道题的两个同学的头,在一起猛撞一下;把错两道题的同学的头,在一起猛撞两下,以示惩罚。而我有时候要一连和三个同学撞头,因为谁也没我错得多。
记得有一次,我在操场上玩单杠的时候,从高处摔下来,头撞在地上,眼睛直冒金星,而脑子却没有一点损伤。这时,我想起了那位女教师,我有点感激她,是她不断撞我的头,把我撞成“铁脑袋”了。
当时我很自卑,我在同学中个头*高,要比他们高出一个头,可是学习很差劲,动作也很笨拙。后来,读了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我如获至宝。心想我不过是一只丑小鸭,长大了会变成天鹅的。其实,我当时并不像丑小鸭,倒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瘦弱的长腿鹤。我是一只孤独的鹤,总是一个人缩着脖子躲在角落里读童话,读小说,读那些朦朦胧胧、一下子还不太容易懂的诗……
时隔五十多年,早已从当年的简陋的房子里,搬进了现代化的住宅小区。小区的不远处就是高架公路和地铁站,还有一座风景美丽的公园……
没想到的是我依然手不释卷地读着童话,写着童话。所不同的是我不再身处阁楼和阴暗的城堡,而是和现代化的高楼、现代化的高架公路、地铁站和公园为邻了。在我的书架上摆着不少安徒生、格林、王尔德、豪夫、林格伦、罗大里的童话,在它们的边上还横放着几册我自己写的童话。
我已经从五十多年前的一只瘦弱的小鹤,变成了一只鸵鸟。背有些驼了,头发也白了,不变的是我依然和童话做伴,是一个长不大的人。
我不爱社交活动,不喜欢和人在一起抽烟、喝酒、聊天。除了繁忙的工作以外,只要稍有空闲,我就会像鸵鸟,把头埋进书和稿子堆里,构思我的童话。
不太熟悉的人,常以为我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爱和我心中的老河马、大棕熊、兔子、松鼠和小刺猬聊天的,我和他们在一起,总是开开心心,无话不说的。
童话给了我那么多的欢乐,她让我热爱生活,热爱朋友,热爱大自然。她给我纯洁的感情、善良的心,她让我从一个开开心心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快快活活的老头。
五十多年了,我就是这样捧着童话,从小阁楼、从田野、从阴暗的城堡,走到今天来的,漫长的光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我心中依然装满童话……
这就是我——一个从小爱听童话、爱读童话,长大以后依然阅读童话、写作童话,五十年来从未离开过童话的人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