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理想国度和晴天假期
北京人一定很爱旅行,只要航班一离开地面,他们就可以摆脱重重雾霾的包围;上海人一定很爱旅行,如果能在黄梅天气里避开“魔都”,奔赴赤道另一边的碧海蓝天,当然恍若重生。
日本人重“赏樱”,因为那“一期一会”的美感,每年可能只有一周;大都市里的中国人应该爱“赏晴”,因为我们的晴天,仿佛越来越少。
每一个晴天,都该是法定假日。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熠熠闪光的小小“理想国”,那是我们愿意永远生活在里面的地方。我们能够打起精神来做事,端正潇洒地做人,全赖我们的这个小小期待。但是我们却常常被现实无声地打败,那个我们渴望跟它正面交锋、血战到底的“哥斯拉”从未出现过,我们也从来没有机会燃烧小宇宙,拯救这个危急的小小星球。
觉得很无助也很无力,对吧?我想在这样的时候,讲几个故事给你听。
在南印度的喀拉拉邦旅行的时候,我们遇到过一对来自法国的老夫妻。那天我们在克伦姆,住在河流**半岛上的一家家庭旅馆里。当时我们*期待的咖喱螃蟹,在主人家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静谧的河心岛上,萤火虫飞舞,椰林摇曳,清风徐来。
店主人喝了几杯小酒,一定要和我们这群来自中国的客人聊聊社会主义。
这一对儿和我们同住一家小旅馆的老夫妻,年轻时候参加过巴黎的“红五月”学生运动,那时候学生们的口号之一是“生活即目的”。他们还颇为自豪地回忆起,他们那时唱着约翰?列侬的歌,在街头扔过燃烧瓶。我问,“年轻的时候做过的蠢事,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都是很酷的阅历吧?”两个老人眉目传情、心有灵犀,笑得相当天真。
我对他们生活的法国小镇格诺布勒略知一二,所以聊天儿的气氛马上热络起来,“原来中国人都知道我们那个小地方啊?”我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老先生说他是老师,太太是“职业辅导员”,就是帮年轻人介绍工作的。他们膝下有一儿一女。
“老爸是灵魂工程师,老妈是未来规划师,你们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我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
“呵呵,才不是呢,这是我们*头疼的事情啊!你这么说,我们真不知道脸往哪��搁呢。”
“为什么呢?”
“他们俩,全都失业啊!”
老太太虽然这么说,不过好像并不太沮丧,反而有点儿调皮地眨了眨眼。
“好在两个孩子都结了婚,也都有了孩子,我们多少算是可以确定,他们是不会上街去扔燃烧瓶的。”
“你们是在扔完燃烧瓶之后相爱的吧?”我继续努力地搞乱谈话气氛,减少两位老人的无助感,因为这个话题对我来说,也是无解。
他们用我见过的*爽朗的姿势,开心地大笑起来,还互相拥抱了对方,老太太甚至摘掉金丝边眼镜,擦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水。
我注意到两位老人的肤色被印度南部的阳光晒得黝黑发亮,老太太的金发像凡?高笔下的麦浪一样翻卷起伏,老先生的微笑温和醇厚,右臂上还有个波西米亚风的文身,只要瞥上他们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安心释然,这一对儿,老得恰到好处……
我想象着,他们一起唱着列侬的歌“Imagine all the people,Living for
today(我梦想,所有的人,活在当下)”,然后挥动双臂,朝警戒线另一边的防暴队扔出燃烧瓶的,那个挣扎纠结却又年轻潇洒、梦想喷薄的年纪。
“所以啊,我们出来旅行,希望能转换角度找到灵感,能帮孩子们找到出路,也挽回一点儿面子嘛!”他们的笑声里,听不出半点儿失落和对外物的抱怨。
如何对抗孤独、抑郁和无助的低落?每个人都必须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希冀从旅行之中找到慰藉。
天寒地冻的北欧,一年之中有好几个月的“极夜”,被阴暗长期包围的北欧人,比我们更容易患上抑郁症。他们有两种应对方法,一种方法是他们发明了“光照**室”,那是一种墙面、地面和天花板全白的小屋子,高亮度的灯光把里面照得彻夜通明,在里面待上几天,因为光照不足而抑郁的患者就会多少有些好转;另外一种方法就是像这对法国老夫妻一样,去热带度假。不过如果要我来说的话,其实两种方法都有点儿治标不治本。要保持生活的兴致,保持对“理想国度”的期待其实才是*好的方法。
严冬,每一年都会到来,是选择期待在银装素裹的晶莹世界中微笑赏雪?还是选择回忆在寒风凛冽的萧瑟世界中颤抖怨叹?或许生活,就是因为这些期待和选择,才有所不同。
有太多人只看到事情和世界的一角就开始抱怨,不过也有一些人看遍了无数个黑暗的角落仍然觉得这世界还不错。而且,能改变一个角落的黑暗这件事儿,这种期待,反而让他们充满了动力。恰到好处的阴影,让阳光显得更加灿烂和温暖,就好像生活中,一半的幸福感要归功于负面体验。旅行,也有一半的价值来源于目睹世界的矛盾感。成熟的旅行者,都懂得磨炼自己的主见和观点。面对自己时诚实点儿,面对世界时客观些,这样会比较开心。很多吐槽,其实只是因为寂寞,这和婴儿的啼哭声,区别不大。
旅行自有其抚慰人心的玄妙力量,而这力量,有时候也来自于让你有机会,能够对别人伸出援手。
2012年,我第三次访问印度,为的是拍出一张“属于自己的泰姬陵”。因为看过太多面貌相似、让人审美疲劳的泰姬陵照片而让我这个摄影师心有不甘,我想找个独特的角度拍出一张能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好照片来。我特地留出了三天的时间,包下了一辆三轮摩的,设计了多个计划,找出了很多个与别人不同的拍摄地点。其中一个,是在泰姬陵围墙背后那条河流对面,一个少有游人造访的花园里,我们要在那里等待日落。
当那个我期待了数年的时刻终于到来,泰姬陵线条柔美的剪影成了照片上***的背景,前景处,一个消瘦的少年正从船头轻盈一跃,在半空中被定格在那决定性的一刻,当下我就知道这是一张好照片,因为其中有我执着寻找的东西——那一刻温暖的人情。这张照片后来成了我的摄影书《只为这一刻》的封面,不过我要讲的,是在我拍下这张照片之后的半个小时里,发生的峰回路转的故事。它和我当下满足的心情完全不同,它纠结地五味杂陈。
我拍完照片时已经日落西山,这个和堪称世界上*热门景区的泰姬陵只有一河之隔的地方,显得格外清冷和寂寥,弯弯曲曲的乡村小路上几乎没了人影。我们见到已经等了几个小时的司机大叔时心情很好,不仅因为我拍到了满意的照片,还因为他的出现,的确减少了空旷地带带给我们的不安感。
就在他发动引擎、老旧的摩的狂喘着开上小路的时候,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亚洲人模样的女孩子,姿势夸张地拼命向我们挥着手,我们面面相觑,知道她们可能是遇上麻烦了。
几个姑娘语序混乱地跟我们解释着状况,她们四人来自韩国,因为打不到车,已经在这里等了几十分钟,这期间有好几个当地人不断地纠缠他们,其中两个人还“对她们暴露了她们不想看到的东西”,她们急于尽快离开这里。
这个忙我们当然愿意帮,而且一定要帮,不过当时车上除了我们三个中国人和司机大叔之外,还有他的外甥——我们的“保镖”。司机大叔正在教他这个“徒弟”如何驾驶他的老爷三轮车挣取一点儿车资——那笔在他们看来为数不少但是对我们并非什么负担的收入。一辆比浴缸大不了多少的三轮车坐了五个人,已经有点儿让那辆老旧引擎气喘了,如果坐进来九个人呢?
我没有马上回答,等着司机大哥表态,心想:遇上这种事,一定让同为印度人的他脸上无光,他刚刚还因为印度的国宝泰姬陵带给几个中国游客的震撼而满怀自豪感来着。
“让她们上来吧?好吗?”司机大哥回头看了我们几个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懊恼,那目光只羞涩地在我眼前停留了不到半秒,我就知道等他先开口是对的。这样他心里多少会好过一些,让他而不是我们先伸出援手,在那个时候,挺重要的。
“我们申请吉尼斯纪录吧?印度摩托载重纪录,奖金得平分哦!”我尽量把不着调的玩笑讲完。
好在,司机大哥的外甥先会意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大声笑了起来,尽管笑得有点儿干涩。
“老爷摩的”全力咆哮着,载着九个人摇摇晃晃地一路冲过神牛横行、垃圾遍地的夕阳小镇,朝着热闹的阿格拉市区飞奔而去。那个旅行者通宵闹酒,让人不得安睡的嘈杂城市的灯火,在那一刻,变得那么温暖而值得期待。一路上,所有人都变得无比安静。
等我们到了四个韩国女孩入住的小旅馆,她们争先恐后地掏出车资往司机大哥黝黑的手里面塞,司机先生低头看着双手,好像想说点什么,又好像要推却,那一秒钟,显得挺长。
他的外甥把手放在司机肩头,对他说了句什么,司机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对他会意地笑笑,说:“这是你应得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心有所动的话:
“对不起,真的,不过,这不是印度的全部……”
在这个信息网络似乎覆盖了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时代,我们貌似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又好像对它一无所知,乌云之上永远有阳光,“真相”之外总还有更多的真相……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旅行?我会告诉你:因为旅行它像一位好老师,只摆事实,从不讲大道理,更不贴标签。
我们坐在电脑前痛快地敲击键盘,在网络空间里痛快地发声、吐槽抱怨的时候,往往会喜欢采取“贴标签”的思维方式来应对问题,而且还务求贴得犀利、惊人,社交网络的存在,更助长了这种思路。似乎“贴标签”能让我们拥有发言权和审判权,这让很多人感觉大好。“贴标签”能让我们能在晒观点、晒经历的过程中找到些自我认同,减少些面对复杂世界的无所适从。但实际上,这有害且不成熟,我们真应该把问题从“展示架”上拿下来,让生活回归客观,让判断回归理智,这也许不像“贴标签”那样能轻松、痛快地逃避问题,但只有这样才能少些结论,也少些成见,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重掌生活的控制权。
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面有这样一段: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征服罢了。所以在你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自新。这话我想说给印度,也说给自己。
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存在着千奇百怪的问题,我们自己的国度亦如是。不过,请不要因为走惯了夜路,所以就看不见阳光。对抗阴暗*好的方法应该是做好自己,不让阴暗改变自己,并且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光亮。在阿格拉夜色阑珊的嘈杂街头,我相信自己在司机先生那黝黑且倦怠的皮相之下,见到了一个普通人温柔、坦诚的灵魂。
一个温柔的灵魂,会在雾浓的暗夜里依稀辨认出群星;一个温柔的灵魂,会在霜重的破晓前微笑着等待温暖的曦光;一个温柔的灵魂,即便在废墟里会看得见那个朝代的繁华;一个温柔的灵魂,会使凌乱的街头巷尾,恰适合怀念巴赫乐曲般的秩序。
这世界什么都不缺,除了那样,温柔的灵魂。
当生活不尽如人意,向往旅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旅行,半似现实,半是梦幻;当生活春风得意,旅行仍然让人期待,因为旅行,像是微甜的痛感,*深切地确认着你的存在。如此这般,你便相信这世上一定还有,无法掌控的神秘,尚未探究的灵性。
一位不曾谋面的网友曾经在我的微博上留下一句评论,我一直记得:“打开你的心,让缤纷的世界进来!”
愿我们,不要沉溺于怨愤和炫耀,不要习惯于逃避与盲从,更不要妄言世风日下或身不由己。愿我们,视生活如旅行:启程时不抱有过高的期待,结束时亦没有过多抱怨,因为除却生活,别无财富。理想的国度,不在遥远地平线之外的远方,而是就在此刻,就在此地。
【书摘】
高迪先生他没空
建筑师高迪生前就很忙,现在,估计更没空。上帝在天堂里,一定需要高迪建造更多奇迹建筑以确保子民对他的信仰。因为他那些子民们,在人间的时候,经历了太多的阴谋和猜疑。
高迪先生一辈子都很忙,但是他的忙法,和现在的成功人士大异其趣。他忙碌的一生,在财务上**是一个悲剧。他忙得没有结婚,忙得每天住在工棚里,忙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乞丐一样。幸亏一个福利医院的老太太,不然他甚至会无人知晓地死去。但是他死后,却不断有人感慨他的幸运,感慨他得遇知己,一辈子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够有人不惜工本地支持他实现梦想,创造天堂般梦幻的建筑,将一个原本乏味的商业城市变成辉煌的世界遗产。
他们赞美高迪,赞美高迪喷薄而出的才华和天神般的想象力,也赞美高迪隐士般的勇气,但是他们不知道,高迪也曾经是一个在财富和捧誉中飘飘然的潮流宠儿,也曾经陶醉在**品的温柔乡里,然而有**,他的人生故事陡然急转,他抛弃了本已握在手心的成功、财富和幸福。
为什么?高迪*终变成了一个苦行僧般的圣人,一个不朽长存的传奇。
流云般,时光飘过一个十年,我第二次站在高迪的造物脚下——圣家族大教堂、巴特娄公寓、米拉公寓、戈埃尔公园……它们变了,有点儿像老朋友重逢,有回忆重现带来的亲切,但也有时过境迁刻画出的意外,甚至都有些认不得了。
高迪在窗外,屋顶有蓝天
他的建筑让人们看到现实存在的神话故事。——萨尔瓦多?达利
承认自己妒忌,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我还是愿意坦然地承认,我嫉妒巴塞罗那那些每天在高迪建造的房子里上班的人。尽管在巴塞罗那盘桓了很多天,但是高迪设计出来的那些小小细节,仍然像是一部细节充盈、情结跌宕又永不落幕的奇幻剧,让人每天都期待它的上演和陪伴,让人期望能永远生活在其中。这种贪念,就像那些只有高迪才能创造得出的骷髅阳台和黑铁龙爪,既邪恶,又甜美,有种出人意料的美感。
我一把拉住哈维尔的胳膊,问他天天在这儿上班兴不兴奋。
这个每天在大名鼎鼎的巴特娄公寓上班的西班牙男人,穿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一条灰色裤子,不打领带,头发也是中规中矩的灰白色,两眼如同普通上班族,谨慎而缺少光彩,完全不具备人们想象中阳光西班牙的潇洒气质,也没有我认为的顺理成章的幸福感和自豪感。要知道,他可是天天在巴特娄上班的!面对我迫不及待的问题,他沉吟了好几秒钟。
“你是说工作还是房子?”
这回轮到我不知如何回答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了一个长长的西班牙文名字,当然也可能是英文名字,我只听出是什么基金会,我相信一定和高迪有关。
“两者都是。”对我来说,无论是“为高迪先生工作,”还是“在高迪先生的作品里工作”,都应该是一种享受。
“要说工作嘛,天下的差事都差不多,只要你做得够久,感觉都差不多。”
我有点儿出乎意料,对游客说这样的大实话,无疑有点儿残忍地把我从粉红色的天堂花园拉回冷酷现实的意思,不过我也只能点头称是。
“要说房子嘛,就是有点儿不方便,抽根烟得去天台,我这会儿就正要去呢。”
“别把梦幻职业当工作,别跟梦中情人结婚,也别在梦幻豪宅里上班,生活就幸福多了,是吧?”我脱口而出。
旅行者之所以幸福指数飙得很高,不就是因为他们那个可爱的“生活旁观者”身份吗?旅行者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而哈维尔显然不能。他显然已经对高迪大师的建筑审美疲劳,对他来说,办公室的外墙可能美得摧枯拉朽、惊世骇俗,不过办公室里那点儿闹心事,估计可以说是天下大同,四海一家,谁都不能免俗。窗外有蓝天,不过我们经常无暇欣赏,而且,他每天都需要为了抽根烟往返顶楼天台和办公室之间。高迪大师设计的精美小电梯还永远被川流不息的游客霸占着,他只好爬楼健身,以抵消赘肉永不停歇的增长和经常吸烟带来的毒害。
不过,他身材的确保持得不错,步履也很轻盈。
总爱抱怨工作多、薪水少的我们不懂得,薪水之外,工作能让我们和旁人有了羁绊,感到存在的实感,本已是*好的报偿。如果能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上班,与历史和天才的造物有了羁绊,该怎么说呢?感恩,是不足够的。
巴特娄公寓:一对扶手的温情
艺术品之通性在于其诱惑力。 ——安东尼奥?高迪
中国人出门旅行,*喜欢看房子,旅行团的团员必定会问导游的问题往往是:当地人一个月的工资能买几平方米的房子?因为房子是我们,*大的美梦,和*大的噩梦,是我们*大的欲念和狂想,也是我们*大的无奈和隐痛。相信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高迪盖的,不是房子,是雕塑,高迪建的,不是民居住宅,而是天国浮云。*为令人咬碎钢牙的,当然是哈维尔这样,每天在高迪设计的梦幻作品里面上班、吃喝,还发着牢骚的人。但是我们在一百多年后,依然被高迪的造物诱惑,依然梦想着:这一辈子,要去看看他的建筑!
“气场”这个词近来经常听到,我部分同意这个概念的合��性,有人期待用它来影响别人,说服政敌,慑服手下,或者推销给对方点儿什么。实用主义者的气场多半是这样的:有用,也有点儿冰冷。如同冷战时候高悬在相距遥远的两大国上空,每个人头顶的核武器威胁。但是也可以有另外一种模样的气场,它们温暖人,放松你紧握的拳头,调顺你急促的呼吸,展开你时刻紧锁的眉头,像太阳系**的那颗恒星,在你头顶默默高悬。但是你的确因为他的存在脱去庄重的外套,或者内心的盔甲,想舒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感觉他的存在。
高迪懂得自然界,某些并不广为人知的秘密,他用这个秘密来创造尘世间神秘的小小天国花园。在两次造访巴塞罗那之间的这十年里,我碰到过一个从事建筑业的朋友,在北欧和她一起散步,从她谈话中听得一个陌生词汇,叫作“场所精神”,我们可以用这个术语来评价一座建筑的气场,当然也可以说是建筑师的气场。顿时,我想到高迪,明白他为什么能终其一生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营造出非人间的建筑。
因为只有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留存一群温暖的气场,才能给予痴迷的众生以天神的启示,提升他们的灵性,救赎他们如蝼蚁般芸芸之一生。高迪用的,是他们无不喜爱、执着的方式—一座他们需要仰望的房子!
高迪相貌堂堂,大异于一般的西班牙人,他金发浓密、体格壮硕,蓝色的眼睛清澄而深沉,在西班牙自然会引起注目。高迪戴的帽子都购自当时*有名的帽店阿尔瑙(Arnau),他的名片(如今收藏于贺屋司的博物馆)经过精心设计,他甚至还请*有名的理发师欧多纳尔将胡子染成似有若无的淡灰色,显得极为高雅。唯独鞋子他坚持穿二手的,因为旧鞋比新鞋舒适,所以,他所有的鞋子都要先由他的弟弟“试穿”一阵子。
这是青年时代的高迪,一点儿也不想你印象中那个“隐士高迪”,而且还挺虚荣的,是吧?
这时的高迪,浮华的表象下是他贫苦出身留下的反叛印记。
高迪自幼就患有风湿症,不能像同龄小孩那样在街头嬉戏,经常得待在家中,有时甚至必须得依赖驴子驮着才能出门。
小高迪虽然无法像其他的小孩一样随心所欲地活动,但他的思维与视野却完全不受限制,灵活的头脑使高迪成为大人眼中早熟的孩童。有一次老师说,鸟能飞是因为有翅膀,他马上反驳说:“鸡也有翅膀,但它们却用翅膀来使自己跑得更快!”
到了青年时期,他还是那样孤僻内向、不爱交际,所以真说不上有谁喜欢他。1870年,安东尼奥?高迪进入巴塞罗那建筑学校就读。在校的头两年,灾难接踵而至:先是医校刚毕业的大哥不幸去世,接着是母亲病故,然后是姐姐撒手人寰,身后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高迪的父亲只好带着外孙女搬到巴塞罗那来与儿子同住,高迪不得不一边学习,一边赚钱养家糊口。
高迪的家境并不富裕,大学时经济状况向来拮据,必须半工半读,但一出校门,他似乎便立即寻求他道以弥补平时的窘状,穿着入时,仪表有如公子哥。这一点完全符合当时的时尚,许多文人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都将外表的格调和浮躁、夸张的衣着提升为*高的理想,与现在时尚男色杂志上的封面型优一般无二。
巴特娄公寓里面有个纪念品小店,卖的就是高迪那个时代的各种物什,“新艺术运动”时代的胸针、烟盒,甚至还有铁皮玩具,相当怀旧。其中有几对黄铜做成的小玩意儿,初看上去很让人费解,他们像古老橡木制成的吧台上,洒落的波旁威士忌酒滴,又像天空中几朵无聊的闲云,仔细端详的话,还有点儿像小溪中的蝌蚪或者树梢的银杏叶,它们是高迪设计的门把手。
我赶紧像丢了钱包一样跑下楼去细看高迪作品的真迹,却惊讶地发现,高迪的心思比大多数人印象中思绪奔腾、个性狂放的艺术家要细腻许多——楼梯间左右两侧向不同方向开启的两扇门上,那个小巧把手的方向,居然是依照人手用力的方向不同,细心地按*舒服的持握手势分别设计的。
初看之下把手似乎太小,用手指抓起来似乎又不方便使力,但是一旦你把手掌放进去,紧紧握着它,便会发现一种古铜温润的质感和贴合手型的亲切触感,由手心向指尖有力地传达开去,如同一个熟悉你心思的旧友,一句话,几个简短的音节,便说透你的心思。郁结封闭的大门,通透地豁然打开,门外风景,一览无余。
我仿佛听到高迪在身后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仅仅用眼睛来看,是不够的,你要拥抱它,享受它,方可得见它的真相。”
如果你后退一步,又会发现,这对把手既不破坏厚重木门的整体效果,会让目光忍不住流连于木纹和质地的美感,又不由自主地转向这个亮闪闪的点睛之笔。那扇深色木门表面的几个角落,还刻意雕刻出小巧的突起,打破了平板一块的呆滞外形,它们有如即将展开的花蕊,或者是马上要冲破树干的新枝,你耐心看上几秒钟,便会感到,那扇门仿佛仍然在继续生长,不消片刻光景,便要生出鹅黄色的新叶来。
这对门把手和高迪的很多其他细节设计一样,外表看起来非常奇幻,甚至阴森怪异,但内里,却是充盈着对使用者的关怀和温情。
好看,还要好用。就这么简单,又美得直指人心。回家的温暖感,从接触门把手的那一个瞬间开始,变得令人陶醉。
*终,我没有买下那个漂亮的复制品,因为这世界上,实在没法造出第二座房子,堪与这小小的把手相配。
巴特娄公寓刚刚建成的时候,巴塞罗那的社会公众也只看到了它的怪异的表面,他们管它叫“骨头屋”或者“哈欠屋”,那是因为它的外立面装饰着很多腿骨样的立柱,浑圆的窗口又像打哈欠时张大的嘴巴,他们一定觉得高迪是在哗众取宠
。
表象,有时候默杀真相
。
在巴特娄公寓的楼梯间里,有一排排的扶手,每一排由高度不同的五根,从学童到老人,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高度。把手内心的部分,是铁质的,和建筑各处的铁艺风格很协调,而且按照楼梯上升的走势做成波浪形的曲线。曲线是高迪的*爱,他的建筑,从外墙轮廓到内饰细节,无一不是用曲线代替直线,他曾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但是高迪好像是突然间想到了它们冬季冰凉的触感,细细打磨了光滑朴素的木质配件,曲线柔美、一丝不苟妥帖地包裹住铁扶手。试想一下当时的制作场景,再亲手抚摸一下,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走过的每一步,在建筑中经历过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被高迪先生的视线注视着,被他事先设想过,被一个心思缜密、充满慈爱的造物者关怀着。
当年高迪关怀的也许是作为屋主的富豪**,但如今,他的设计却在使每个来此观光的普通人受益。
高迪小时候行动不便,内心孤寂,所以他花去大量的时间观察自然界的种种细节,常常面对一只缓行的蜗牛窥看个把时辰,他尤爱大自然种种神秘、美丽的生物。想必,深海里无声潜航的鲨鱼就曾经让他浮动的心绪充满向往。在巴特娄公寓的顶楼,有很多像鲨鱼腮形状的通风口,它们和建筑**的天井相通,既收纳进了柔和的光线,也吐息着被阳光晒暖上升的气流,保持屋内空气的流动,起到了节能换气的作用,完全不需要消耗电力的换气扇运作。更诗意的是,鲨腮换气口的形状和鲨鱼头形状的拱顶结构配合得如此**,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大海的涌动和海洋生物自由掠过的身影。整个建筑通层天井的内壁,又用蓝色和白色的瓷片起伏贴覆,加上各个楼层毛玻璃矮墙如虚幻水影般朦胧光影的协调配搭,使整个建筑的公共走廊空间,恍若鲸鲨出没的海洋幻境。
可怜又麻木的哈维尔,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全天下*幸福的上班族吗?不过,也许正是哈维尔,*理解高迪,他明白高迪说的:“为了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幻觉的诱惑!”高迪在岁月中成长,在时光流转中渐渐告别了追随浮华的虚荣,像那条鲨鱼一样慢慢潜入精神世界的深海,创造了自己纯美的灵性世界和天堂般的唯美建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