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凌一尧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一件洁白的婚纱。
她问好不好看,我说还行。
她说:“初五举办婚礼,和我们以前想象得一样,有鲜花拱门,有红地毯,有白婚纱黑礼服,就是没有你。”我说:“要不要我去凑个份子?”
她许久之后才回复道:“不用了。”
2001年的夏天,我十六岁,正在读高中。
即便是半夜三更,气温仍然高得令人辗转反侧,凉席被焐得如同地电热毯似的,黑漆漆的寝室里满是室友们翻身和叹息的声音。而我,咬着一只手电筒,蒙着一条薄被单,写下人生中**的一封情书。
我的读者叫凌一尧,身材娇小,���肤白皙,扎着一条马尾辫,露出光洁又漂亮的前额。她沉默寡言,从不出风头,与别人说话时低声细语,那声音柔和得令人如沐春风。要命的是,她更是一位学霸,一直霸占月考名次红榜**排,这样一个美好的存在,必然是众多男生心目中的雅典娜。
**次看见她,是在一片被用作自行车停放区的树林旁边,我和两个同学负责打扫那里的卫生,一抬头便看见出现于拐角处的凌一尧。她怀里抱着一摞书本,低头走在水泥路上,身上的校服有点松垮,却显得特别可爱。恰巧一只鸟“嘎”地掠过树梢,她惊诧地仰脸张望,而后假装愠怒地微笑,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落在她精致的小脸上。
我那颗心就像烈日曝晒下的豌豆,“咯嘣”一声,情窦初开了。
整个高一,我都处于纠结的暗恋状态,每天徘徊于寝室区和教学区之间的水泥路上,只为制造一次所谓的偶遇,多看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都是“脸皮好比城墙厚,三枚炮弹打不透”,遇到凌一尧却突然变得踌躇不定。
倾慕凌一尧的男生不在少数,有会打篮球的学长,也有挥霍无度的借读生,而我这样的新生几乎毫无机会。几乎每天,我都会想入非非,幻想着各种与她搭讪的场面。其中包括她从楼梯上滚下来毁容了,我抱她朝着医院狂奔,并且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抛弃她,*后她在我的怀里留下了幸福的泪水。
但这些浪漫美事仅仅存在于幻想之中,我与她的正面接触仅有一次。
几天前的上午第四节课是体育,下课之后我滞留在操场与一帮哥们儿踢球,赶往学校餐厅时各个售饭窗口都已关闭,无奈之下只能去小超市买面包和可乐。正当我一边喝着可乐,一边与收银员大姐瞎哔哔,一个窈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问道:“有冰冻的矿泉水么?”
我半句话呛在嗓子眼,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凌一尧。
“有。”收银员大姐将矿泉水递了过去。
她接过矿泉水,将手心里攒着的一枚硬币放在柜台上。
我与收银员目送凌一尧离开,当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口,我一把抢走那枚硬币,上面仍然残存着凌一尧手心的温度。
“你想干什么?”
我摸了摸全身上下,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得尴尬地放下那只尚未啃过的面包,问道:“现在退货还来得及不?”
“读书读傻了吧你?”收银员大姐拒绝得真委婉。
此时凌一尧忽然折了回来,问道:“可以换一瓶么?这个盖子打不开。”
“冻住了吧。”收银员说着,却不伸手去接,转而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赶紧上前帮她拧开瓶盖,如同饭馆里木讷的服务员。
“谢谢你。”
“不客气……”我惊慌失措地回应。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收银员大姐在学校小超市修炼多年,已然是一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土地奶奶。我正要逃离这里,她忽然喊住我,将那只面包丢了过来,说:“下午补给我。”
连续好几天,我都反复地自言自语着自己与凌一尧的那轮对话,然后一个人偷着乐,就像怀掖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我再也无法**内心的悸动,决定彻底豁出去一次,向凌一尧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
在一座长长的木桥上,我捡了一个人少的空隙拦住凌一尧,忐忑不安地将情书递了过去,她顿时愣住了,似乎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将情书再往前递一步,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见后面有人走了过来,情急之下她打开装书本的袋子,而我心领神会地将情书丢了进去。
就像邮递员一样。
而后我们红着脸各走各的,努力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兴许,在那封情书投进书袋的一瞬间,此生的命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改变了。
送出情书的第二天,我的创作地点就转移到政教处办公室。在所有高中生的眼里,无论这里多么窗明几净,气氛永远都是阴森森的,如同天牢或者地狱。我的对面坐着威严又尊敬的姚主任,大家私下管他叫“姚千岁”,他从眼镜边框的上方瞄我一眼,说:“吕钦扬啊,前天你一夜写了三页纸,今天怎么就咬笔杆了?是不是这个环境不利于激发创作灵感,要拿回宿舍慢慢写?”
我理智地拒绝道:“不用了,这里有空调。”
凌一尧把情书送给政教处,这事做得太不厚道,我内心的伤痛尚未愈合,班主任跑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吕钦扬,你要上电视了!”
“什么电视?”我万分激动。
“闭路电视。经过校领导研究决定,这次纪律整顿大会的主题是杜绝早恋,你要在学校直播室做一次公开检讨。”
我无比愤慨:“为什么是我?不就是写了一封情书吗?”
班主任思索片刻,说:“可能是别人脸皮太薄了,怕留下心理阴影。”
他妈的!
如果搁在现在,我绝不会束手待毙,不但会给凌一尧扣上卖友求荣的帽子,还要控诉政教处侵犯个人隐私的恶行。可在当时,早恋就是一个不容翻案的罪名,公开检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可能再有变动。
电视会议之前的那几天,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每次远远地看见凌一尧,我都会走向旁边的岔路,不愿意与她打照面。说实话,我对她有些记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做,难道被我喜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这样,以后不喜欢你就是了呗。
当时我有一个崇高又朴素的理想,我要报考师范大学,毕业以后返回母校当班主任,若是再遇到此类事件,我要让告密者罚抄“叛徒”一万遍。
据说,历次电视会议的录像都会被妥善保存,作为我校发展历程的丰碑。为了给学妹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我特意理了一个清爽的发型,熨了一下白衬衫,还借了一双白色的跑步鞋。
**次上电视,好激动。
那天中午,政史二班的体育委员来访,对我进行亲切慰问,他鼓励我好好表现,发扬“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切勿辜负诸位兄弟的殷切期待。他还带来一个消息,说我那封情书不是被主动上交的,而是被他们班主任曹老太缴获的,凌一尧还被拉到办公室做了一通思想审查。
尽管他说得言之凿凿,但少年那颗脆弱的玻璃心一旦碎了,岂能轻易弥合,我固执地认为凌一尧就是将我出卖了。
学校演播室中间摆着一台黑色的摄像机,镜头的对面摆着一个主席台,依次坐着诸位领导以及各年级组长,而门口站着的是六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个就是我。
另外五个家伙,我全部都认识,他们的罪名比较另类。什么拿街机子儿冒充硬币买茶叶蛋,什么大半夜拿鱼竿在校园池塘里钓鱼的,还有那位住在二楼的同学,他用大搪瓷杯盛尿往院墙外面泼,墙外方圆几米的庄稼死得透透的,连野草都长不出一棵。
相比之下,我**是*纯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说我因为写情书给女孩却被对方送去政教处了,他们一个个都面露鄙夷之色,仿佛我犯下比他们更龌龊的罪行。
当时我就清醒地认识到,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由于早恋是此次会议的**批判主题,姚千岁将我安排在*后出场。班主任对我有点不放心,他特意跑来对我进行战前动员和技术指导,说:“等会儿你千万不要紧张,一定要控制好情绪。”
“你怕我被吓哭?”我有种受辱的感觉。
班主任说:“不是,我担心你在这么严肃的地方笑场。”
我怀疑这几位仁兄是来角逐奥斯卡*佳男主角的,他们站在话筒前声泪俱下地读检讨,任谁看了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悔恨之情,但完事之后他们往外走,泪水尚在便对我挤眉弄眼,甚至偷偷地打出一个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
在下非常感激他们作出的表率。
终于轮到我了。我站到话筒前面,朗读上次写的检讨,尽量不抬头张望,语气如同致哀悼词般沉重。正要**谢幕之时,副校长却开始发表一则有关早恋危害的重要讲话,全然忘记这里还有一个未退场的少年。我非常困窘,傻逼似的杵在镜头前面,被全校数千双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那种滋味简直度秒如年。
不知道副校长说了什么,姚千岁突然对我发问,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镜头。
我一头雾水地“啊”了一下,此处念第二声,相当于“pardon”。
姚千岁将问题重复一遍:“吕钦扬同学,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感到后悔?”
当时我就震惊了!这他妈的算是什么问题?你又不是没看过我那封情书,写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引人沉思,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甚至发誓这辈子非凌一尧不娶了,你现在竟然问我后不后悔?我只是以大局为重,配合你演一场杀鸡儆猴的戏而已,你还真把我当冤大头了?我就算真的后悔了,也不可能当众说出来啊,否则以后还怎么混?
少年的尊严遭到赤裸裸的挑衅。
面对那黑洞洞的镜头,不,那不只是一个镜头,那是数千双眼睛,我作出一个重大而深远的决定———我盯着镜头,说:“我不后悔。”
那天傍晚的天气非常好,走出学校演播室,西边铺天盖地的一大片火烧云,我的白衬衫都被映得红彤彤的。此时正值放学时间,各个班级的学生像出栏的猪一样涌出教室直奔餐厅,许多认识或者不认识我的人冲着我打招呼,高声喊着我的名字,连年轻的男女老师都意味深长地对我哼笑。
经过凌一尧所在的班级,几个女生拿着餐盒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便是凌一尧。她抬头看见我,立即像见了鬼似的退了回去,而其他女生趁机起哄,悠长的“噢哟”在走廊里回荡着。
我这样一个阿Q,经历此生*为辉煌的时刻,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端,仿佛自己是一个凯旋的盖世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