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用的喜欢 两年前,做一个玩具收藏家的报道,我找到两位采访对象。
十七岁的李树热爱军品,我走进他的小屋,只觉得错乱。
一进门便是他自制的FBI证书,上面镶着他的照片;靠墙是仿真的防弹背心、电棒;桌上摆着背着长枪,穿黄军装的抗日老兵石膏像;一侧的大书橱上满是战争片中常见的人物玩偶,书橱下则堆着一个个纸盒,里面装着战锤、飞机和坦克。
李树技校在读,课余在一家快餐店打工。
他很闷,只有谈到他的收藏时,眼睛才会闪耀。他将他的兵人在我面前排队,解说穿什么大衣的是法国兵;戴什么钢盔的是德国兵;接着,他说起南北战争、二战……说实话,作为一名历史专业的毕业生,眼前这位少年对军事、历史的热情和熟悉度令我羞愧、纳罕。
我由���地说,你是我见过的这个年龄段*博学的,他却有些黯然,“喜欢这些有用吗?”“我的父母不支持我”,“女孩们都说我很怪”。
那天的采访变成了心理辅导,确切地说,变成了他倾诉、我倾听。
李树说,在父母眼中,他已经“被毁了”,没有好的前途——和大学无缘,只会烧钱——他*贵的一个兵人价值一千多元,钱来自于“打工和省下来的饭费”。
更令人沮丧的是,如果顺利毕业,并好运气地按专业找到工作,他将成为一名地铁工作者,“我喜欢的和我将从事的有什么关系?”“我妈说,你哪怕喜欢个乐器呢?还能考个级、加个分……”
无解。
我跑去下一站,脑海里满是少年眼中的黯然。
下一站,受访的是一位娱记,名叫陈娟。
陈娟拎一个大包,包里是她*喜欢的几个娃娃,她是国内**的娃娃收藏家。
她把娃娃摆在咖啡厅的小桌上,用指肚摩挲着娃娃的蕾丝裙边,对我回忆十二岁拥有**个娃娃时,“胸口像开了朵大花”。
此后,她为娃娃学习——父母以娃娃做考试的奖品;为娃娃工作——大学毕业后,收入的一大半用于买娃娃;因娃娃获得爱情——男朋友为她访到一件娃娃孤品而赢得芳心……
眼前这个标准的都市白领,谈到娃娃时,却满面少女的天真。
看她为娃娃投入这么多**和精力,我不能免俗,问:“这个爱好有什么用吗?”
陈娟笑,“不是所有的爱好都要有用”。
“当然,你可以认为这是它的用处,我因之获得了快乐,看到漂亮的娃娃获得审美的快乐;与娃友交流,得到沟通的快乐;工作之余,打扮娃娃得到放松的快乐……人总要找到一件喜欢的事作为认知、接触世界的方式吧。”
我找不到话来应,直至陈娟递给我一份请柬,她策划了一场娃娃收藏展。
几天后,关于他们的报道变成了印刷品,寄给李树报纸时,我顺手将陈娟展览的请柬转给他。
一去两年。
我在地铁出口碰到李树,他刚下班,我邀他一起吃晚饭。
刚坐下,他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兵人,让它倒立在饭桌上,我不解,他哈哈一笑,“每天带一个小朋友出来放风”。现在,他管他的收藏叫“朋友”。
他提到“陈姐”和那场展览,“来了很多人,都亲热地喊她的网名,都是同好”,“谈及共同的爱好时,脸上像放着光”,当然,“陈姐”还对他说了类似的话,关于“有用、无用”的提问。
“不是所有的爱好都要有用。”
“只要这爱好带给你快乐。”
“人总要找到一件喜欢的事……”
于是,李树遍访军品收藏网站,建论坛、写帖,现在他有一帮“兄弟”,工作之余,定期聚会,在小圈子里,他是公认的军事“专家”,*近又迷上给兵人素体着色,成品寄卖在某淘宝小店。
“我爹妈肯定失望啦,我只是个普通的地铁工人”,他说,“还成天喜欢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我拨弄他的小兵人,看着他脸上游动的神采,“可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让你变得和别人不一样,让你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他一拍大腿,“对,我一个女同事就这么评价我,‘有趣’。”
告别“有趣”的李树,我应一个亲戚之约,上线聊天。
她抱怨儿子的“坏习惯”,每晚写一个小时的小说,而中考临近。
“写小说有用吗?能换分吗?能考大学吗?”
“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学习秩序,有些无用的爱好有何不可?或许,成年后,是它,令人与众不同,成为欢欣鼓舞扑向未知世界的源动力。”
敲完如上字,我便对着百度发呆——陈娟已成了一名策展人。她在相关报道中说,她策划的**场展览是关于娃娃的,那原是无心之举。 主见
他被公认没主见。
打麻将,出一张牌要考虑五分钟,还要环顾左右问参谋;点菜、决定去哪儿玩、电影院里,有两场电影需要择其一……这样说吧,凡要他做主的事儿,他都付之一句“随便”或“你说呢?”
一次,有人借用广告语笑话他,“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他呵呵笑,一个小姑娘轻拉我衣角:“我*讨厌这种没主见的男人!”
一日,我遇到他的妻子,她提起他们的婚姻。
想当年,他与妻子在一次旅行时相识,旅行结束,两人心心相印。
表白、交往、谈婚论嫁,该见父母了,她却退缩。几番闪躲后,她和盘托出,她患乙肝大三阳,前几次失恋皆因于此,她哭了:“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家人也不可能不在乎。”
他的家人确实在乎,他的母亲劝说无效,不想和他闹僵,只警告:如果你们在一起,就得做好不要孩子的准备。
“那就不要呗。”他慢吞吞,倒不温吞吞,他们结婚了,“如果不是他坚持,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他的妻子至今感动。
他们还是有了孩子,在结婚五年后。
期待新生命的过程,比一般人多了波折。正如他的母亲所担忧的那样,怀孕第四个月,他的妻子被查出转氨酶过高,这意味着孩子遗传乙肝的几率很大。一个深夜,全家人开会,妻子想到因乙肝受到的种种歧视,应了众人,“明天去流产。”
可他一再说,等等,再等等,也许情况有变化,要给孩子一个机会。
如在婚姻问题上,所有人的反对都无效,他带着妻子寻医、求药,再检查时,指标下降。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一年后,孩子体检合格,他才被认为是对的,他发短信给家人:“好高兴!宝宝终于被确认是健康的!”
“如果没有他,儿子的小命都保不住。”他的妻子不禁后怕。
我和他的妻子聊这些时,他刚换了工作。
他在单位做人力资源,已任副职,但上级机关突然要成立计算机部,在全系统内招考,他报名参加并以**名高中。
我知道,他原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当初择业时,没有对口的单位和部门,“但现在,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要放弃已有的资历和基础?”我问。
原来,这么多年,他仍订阅计算机方面的期刊,时刻关注业内动态,有时,还在网上做威客,“他说,钱多钱少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至于手太生”,他的妻子介绍着,“他是真喜欢计算机,现在这个机会,他等了很久。”
我认识他超过二十年,习惯了他说“都行”、“随便”、“你说呢”。
我一直以为他优柔寡断、没有魄力,是个好好先生,一如小姑娘对他的评价,“没主见”。
告别他的妻子,我想了很多。
太多人大事没主意,小事不凑合,越是琐事,他们越力求身边人按自己的想法来,频繁行使决定权并认为这就是有主见。
其实,大多事,行事按此意见还是彼意见没有本质的差别,一个人一生需要表达主见的事不过那关键的几件。比如,和什么人一起生活,从事什么工作,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得到什么,需要维护什么。
而决定一个人一生是否幸福的也不过这几件事吧?
“他是一个有主见的男人,他坚持的事自有他的道理,谁反对也没用。”他的妻子临别时说。
那个有主见的男人,让他的妻子提及他时,对所有未知的、未来的、将要共度的生活充满希望,那么笃定。 费劲人生 小丘有些不平,对于他的人生。
比如求学,他经历的失败总比别人多一倍,高考考了两次,考研考了两次,四六级亦如是。 工作也不算顺利,小丘当过两年老师,虽说转型成功做了编辑,但之前的工作经验全浪费了。*近去应聘,面试小丘的人不过比他早入行三年。哎呀呀,小丘后悔不迭,要是当年高考没复读,毕业后没去干别的,他现在不也是业内**人士了? 还有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小丘甩过别人,也被别人甩过;此刻婚姻美满,前尘往事却也让他嗟叹——为什么爱的路,不对,人生的路千万里,他总比别人多费劲? 辗转难眠,小丘爬起来更新空间,痛诉“费劲”。 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天,一上线,小丘就发现他的各路朋友回帖、悄悄话,或是在QQ上和他倾诉。 A友说:“我已经习惯交N次考试费了,总比别人费点劲。”A在小丘眼里是精密考试机器,且不论托福、GRE和博士学位,单拿出“国际精算师”的头衔来就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B友是业内前辈,十余年从业经验。“我曾做了整整五年校对,才有机会策划选题……那五年真是浪费!” C友是师妹,“保研没保上是我*大的创伤……为什么别人都行?我却要费劲去考?”可她早硕士毕业,工作都好几年了。 D友说:“别的同学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老婆就是不想生,人生到这儿卡壳了……真费劲!” E友说:“你好歹总能重来,我谈一次恋爱就结婚,做一份工作7年还没找到任何乐趣,巴不得有‘费劲’的勇气……” 在银行工作的F友还算积极,倾诉完他那点小委屈,不忘激励自己:“真正的牛人费的精力更多,比如本行大老板……” 小丘有点应接不暇,他只想倒苦水,没想到,倒成了苦缸——装满各路朋友工作、生活的苦水,好家伙!他们的烦恼一点不比小丘少,可之前小丘以为他们都比自己顺风顺水。 G友总结了小丘的总结能力,“也许你是比别人费点劲,不过也可能是比别人善总结。” 小丘还在手忙脚乱地敲键盘,这一刻他对H友说: “也许我们摆在人前的都是费劲后的结果,个中甘苦只有自己明白;然后我们再去羡慕别人的结果,自怜自己的甘苦,觉得天下我*不幸。” “其实,人生路上千万里,谁又比谁少费劲?”
如何做一个平凡的人 祖老师的强项是“安排”。 他向我展示过他的小本子,那是他安排的业余生活。本子上纵横交错的线网出一个个小格,小格里满是人名、数字。 祖老师解释,每**他都要和战友们进行麻将、桥牌或桌球比赛。战友极多,于是,他引进了选秀活动中的机制,分组作战,决出周**,周**们再战,继而评出月**、季度**、年度**…… 除了各种比赛,祖老师和战友们还定期旅游,他甚至号召大伙儿合伙在海南买一套海景房,轮拨儿去度假。越是假期,祖老师就越忙得不可开交,为避免祖夫人寂寞,祖老师给她也“安排”了节目。 节目即买菜。 每天清晨,祖夫人和小区里众年龄相当的女伴们在固定地点集合,坐上包车,两小时后到达北京某郊县,具体来说是进了山。一路上,女伴们说八卦、谈心事,再大的烦恼也在叽叽喳喳中大化小,小化无。进山,空气清新,瓜果蔬菜新鲜又便宜;中午,她们就地解决午饭;下午两点,再叽叽喳喳乘包车返回,不觉日暮,祖老师及各位女伴的夫君也该回家了。 包车是祖老师出面张罗的,女伴们是祖老师在小区贴海报召集的,买菜节目从内容到路线均由他一手制订,这路线视季节和风景熟悉度经常换。于是,祖老师去角逐年度**了,祖夫人日日山区游,两人相安无事相见欢。 祖老师成天乐呵呵,他的口号是“绝不加班”,所以他勒令自己及下属,包括我,上班时间必须把所有事都做完,“这样就能放心去玩了”。有时,我们提前收工,祖老师便变着花样“安排”我们,“下班前做做报上的填字游戏吧”。“猜个谜语?”或“我考你们个问题。”一度,下班对我来说如同下课。 退休前,祖老师和一个战友通电话,我就在旁边。 他说,手里还有点钱,不敢动了,万一哪天不行了,要提前把儿子的生活安排好。 祖老师的儿子我见过,三十多岁的人举止谈吐和七八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据说,祖老师年轻时在某技术部队饱受辐射,那些年的辐射和后来他儿子的遭遇有无关系,谁也说不清,但没人能在祖老师的脸上看出郁闷、忧伤。 退休后,单位一再表达返聘之意,被祖老师拒绝了。他说,他已安排好以后的生活,“以后的生活”是什么,同事们都不知道,但大家送他时,都有些羡慕。 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预知
一位同学,毕业季,找工作。
有意向的公司好几家,其中一家开出的条件*优厚,比如,解决户口、底薪就抵得上别家单位的合计收入,更重要的是,还分房子、配车,但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合约上写明,“要为公司服务二十年”。
同学再三考虑后,放弃了这一机会,很快,前一轮被淘汰的某人取代了他,众人都为同学惋惜,他却不以为意。过了些日子,取代他的人在博客上写道: 上当了,这家公司是骗子。“遭遇种种骗局后,想走,竟被罚了20 年的违约金”。
众人又回过头赞同学聪明,同学一脸愕然,他坦言,当初放弃机会,并不是有识破骗局的能力,而是“想到二十年啊,在一个地方,从事一份工作,现在起就预知了四分之一的生命如何度过”,他怕极了,甚于怕低得多的待遇。
一位女友与同学有相似的心路。
一度,她在家乡*好的中学教书。一日,学校给一名**教师开教学研讨会,15 那教师退休返聘已好些年,此刻,白发苍苍地坐在报告席前。
女友口渴,绕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水,刚饮一口,突然发现校长站在她身边。“小杨啊”,校长指着台上的**教师,鼓励她,“好好干,四十年后,你也能开这样的大会。”女友一口水喷了出去。
女友后来离开家乡、离开旧职,她解释:她不排斥做个好老师,但校长的话让她绝望,绝望于“一眼看到四十年后”,绝望于“四十年里的每**怎么过,如今就历历在目”——我认识她时,她已转了三次行,走过N 个城市,以追求新鲜的生活方式在朋友圈闻名,“我今年不想明年的事。”她常说。
我在电视访谈中,看到一位名人谈起当年为何辞职去创业。
作为山沟里考出来的大学生,在省会城市有份公职,每月有稳定而不菲的收入,这让年轻的他心生满足。但,办公室来了新人,新人对分给她的旧桌椅表示不满,“不过是套桌椅罢了,何必认真。”他劝道,“可我也许要用一辈子呢,怎能马虎?”新人反驳。
“一辈子?”名人在访谈中,强调了下,新人的话让他感到恐惧。是啊,一间办公室、一套桌椅、窗前的风景以及工作的内容正如新人所言,对于他这样的机关工作者,有可能一辈子不变。
可一辈子多长啊,于是,这恐惧笼罩他、提点他,没过多久,他走了,过了许久,他打下一片自己的江山,成了名人。他谈到这儿,人们才知道,呵,大变化竟源于一句话。
我总想,那些朝朝暮暮重复着生活节奏和内容的人。
你不知不觉、顺其自然,日子匆匆过,二十年、四十年、一辈子,回首时未必有遗憾。16 但反过来呢?当你因某种契机,或是一句话,或是一份有时间期限的合约,或是你根据现实做出的合理推断,你清晰地看到二十年、四十年、一辈子的每**,你便不免有些触动,选择、转变或放弃些东西。
原来,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预知,比变化更让人不安的是一成不变。17 怎样做才不算虚度
20 年前,弓自师大毕业。
他不想当老师,交了数百元给学校,赎了身,也失了业。工作不好找,几经辗转,他来到某酒店。实习期,经理安排他当半年门童,此后,开门、关门、拿行李,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客人们对弓并不友好,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他**次经历这种生活。冬天,弓裹紧大衣站在酒店门口。他频繁地拉车门,薄薄的白手套根本挡不住严寒。
大厅里,《献给爱丽丝》的温柔乐声传来,灯光明亮,富丽堂皇,与眼前的雪,身上的大衣形成鲜明对比。弓过去只知道不想做什么,“不听父母的”、“不当老师”,就像现在“不���当门童”,但“想做什么”?他被自己问住了。
终日无所建树,白白浪费时间,弓这样总结他的门童生涯。其实不做门童, 他的前20 几年也大多如此,只是这一刻更为凸显。那以后呢?实习期满,在酒店,或在别的地方,“我想做什么?”“怎样做才不算虚度?”18 我认识弓时,他已功成名就。
他谈到**份工作,酒店、门童。他说,直至今天,听到《献给爱丽丝》,还会有感触,“就像站在酒店门口,有个声音在说,‘你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快去做事’。”
“可到处都是《献给爱丽丝》啊!”
他点点头,一度,久居国外的他刚回国,拨打朋友的手机,默认铃声是《献给爱丽丝》;发传真,传真铃声也是《献给爱丽丝》;“我简直‘崩溃’,根本没法偷懒,时时刻刻被提醒──快去做事。”
我看着他。
我知道他的**本书是在工作间隙挤出时间一点点完成的;我知道他身兼数职,是作家、工程师、策划人,还是某民间公益组织的发起者。人们谈论他的成就,谈论他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人咂舌的“精力”和运气。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无处不在,无形的鞭子《献给爱丽丝》使然。
这时,弓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献给爱丽丝》。
稍顷,他结束通话,对我说,他要去做事了。我们就此告别,突然,我想起一个问题,“你的手机铃声也是默认的?”他笑笑,他的回答令我如被棒喝──“不是,我喜欢《献给爱丽丝》”。19
那个知道你是二百五的人
世上起码有两个人坚信静静是个二百五。 首当其冲的是静静妈。
小学四年级,静静和妈妈拌了几句嘴,她闹着离家出走,妈妈冷笑,“你走?你身上的衣服还不是我买的?”静静人小气性大,大冬天的,脱得身上只剩背心裤衩,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喊:“都还给你!剩下的以后赚钱还你!”妈妈把她拽回来,唾她道:“你就是个二百五!”
一晃八年,妈妈又翻出这段子。
这天,高考结束的静静去参加外语口试,走到考试点,却发现准考证没带,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
回家后,静静哭喊着,“我上不了外语专业了”,她情绪激动到极处,竟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空剁起来,“哐哐哐”,闻声而来的邻居听得心惊肉跳——这还是那个品学兼优、温柔娴静的静静吗?
等到静静发泄完,走出厨房,正碰上妈妈焦虑地走来走去,拍着巴掌对邻居说:“她从小就是个二百五!”
又一晃八年,妈妈和静静的老公产生了共鸣。
那天,静静和老公口角,她喊着“不过了”,而后,夺门而去,老公跟在后面追,她越跑越快,忽然,路边蹿出一条土狗,失去理智的她竟对着狗肚子踢了一脚,接着,那狗追着静静跑了半个小区,一路上,她狼狈狂奔,甚至越过了一个不低的栅栏……
“真是个二百五”,*终,老公赶走了狗,安抚着怀里惊魂未定、还在发抖的静静;“不但二百五,还赛刘翔!”妈妈跟着嘲讽。
想起以上往事时,静静正在师姐薇家。
薇在休产假,小宝宝在熟睡,薇的脸上满是新妈妈的慈祥。静静表示对薇的艳羡:人漂亮又能干,在单位是领导,在家是个好主妇,真是偶像级人物。
“她?偶像?她就是个二百五!”薇的妈妈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笑着摇头。
接着,薇的妹妹凑过来,主动向静静抖搂着薇的糗事。比如,薇失恋时,没有电话等电话,电话铃响,又抓起锤子砸电话;又比如,生完孩子后,薇在短暂的产后抑郁期竟求自己的父母“你们收养了孩子吧”。
不一会儿,薇的爸爸也过来凑热闹……
薇的家人谈兴甚浓,静静笑得前仰后合,薇急了,“说这些干吗?”和平日里贤良淑德的她完全两样。
静静笑着看着气急败坏的薇,还在想象她砸电话的样子,那幻象竟和记忆中拿菜刀、被狗狂追的自己重合。
她不禁向薇回忆起往事,又道:“其实,在我妈、我老公眼里,我也是个二百五。”
出薇家,静静还想着刚才说的话。
薇妈说:“你们都被惯坏了。”
薇反驳:“都做好学生、好员工惯了,只有在*亲的人面前才能不注意形象。”
好吧,刚才静静没说话,其实她想说的是:在*亲的人面前,你才会不设防;他们会允许你放肆,而你就越加放肆;*亲的人说你二百五,意思是不跟你理论,不但不能拿你怎样,还得随时帮你收拾残局——
那个知道你是二百五的人,那个你愿意在他面前二百五的人,此刻,还记得都有谁吗?
我要去北京听摇滚
大学毕业后,我有过一段短暂的教师经历。
那是一家私立中学,朝七晚七工作制,中午休息一小时,也仅有这一小时, 学校的大门是敞开的,学生和老师能出去“放放风”。
我总沿着学校东边的街道一直走,走到略繁华的地区,在一家名为“扬州人” 的饭馆前停下脚步。
“扬州人”以经营鸭血粉丝为主,兼卖各种小吃,我的菜单是固定的,“一份鸭血粉丝,不要鸭肝,两个鸭油烧饼”。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总是不好。
似乎在离开校园的刹那,我才意识到校园生活的可贵,虽说工作也在校园,但此校园非彼校园,我想回去读书,想重新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
但这是奢望。
学校管理很严,工作任务又重,我几乎没有时间看书;我本科毕业的学校名不见经传,报考**大学的研究生,没有任何把握。20 于是,每天,我都在自我斗争:肯定自己、否定自己,希望、绝望……伴随着自我斗争的是争分夺秒:在上班路上看专业书,在课与课的夹缝中做一篇英语阅读理解;办公室里,常人声鼎沸,我却心静如水,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我要飞出去,飞出去。
所以,我格外珍惜每天的鸭血粉丝时间。
这一刻,我远离人群,有瞬间的放空。
等待服务员上菜的时间里,我总要发一阵呆,后来形成习惯——每天问自己一遍:你想要什么,如何得到想要的,现在应该怎么做?
鸭血粉丝来了。
我在滚热的汤汁中,放几滴醋,再拌上些辣椒酱,然后用筷子夹成块的鸭血,缠绕着绵长的粉丝,一齐送入口中。那强烈的味觉刺激我至今难忘,更难忘的是,临近考试的某天,因长期睡眠不足,精神逐渐崩溃,我放下筷子,对自己说:再熬一段时间,你就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届时,你会怀念在小吃店里吃一碗鸭血粉丝,回去发奋时的情景。
一去近十年。
一日,我和设计师小齐商量一本新书的封面。
小齐是业内知名人物,过去的几年里,他横扫各大图书节的装帧设计奖项。
这天,小齐一反常态,没那么耐心,当我还在犹豫封面的宣传语时,他敲字道, 主意拿好没?我还要赶去看许巍演唱会。
呵,小齐的MSN 头像是朵蓝莲花,再看他的签名“我在北京听摇滚”。
话题离开封面,转向许巍、摇滚,又转向小齐的“幽暗岁月”。21 原来,小齐的本行不是设计,许多年前,他在长沙的一所中专学环境工程,毕业后分配至当地环保局工作。“每天我接听电话、写材料、打打杂,当时我才十几岁,我问自己,这辈子难道就这么着了?”
他拾起画笔——曾经的爱好,又拜师学艺,后来干脆辞去公职,加盟一家室内设计公司,越做越觉得专业知识的贫乏,他在附近的高考复读班报名,他比同学们都大,以至于几乎每个人都问过他:“你这是第几次高考?”
“那时,压力很大,却很快乐,因为每天都接近目标多一点。骑着自行车回家,我*喜欢下坡那段,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心跟着飞扬起来。”
**,小齐在电视里听见《蓝莲花》,许巍一开口,他就被震住,那一刻,他的目标有了艺术化的象征,“我要考到北京、做设计,终有**,我要在北京听摇滚、听许巍”。
之后的事儿大家都能猜得到。
无论是求学,还是之后的求职,只要许巍的歌声响起,小齐就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时至**,“每次听到许巍,我就仿佛被提醒,你得到了想要的生活,那么珍惜吧,继续努力吧”。
小齐下线了,他去他的北京听摇滚。
不知为何,我想起若干年前“扬州人”饭馆里那碗鸭血粉丝。
事实上,一度,每个中午,我都会默念一遍“再熬一段时间,你就会…… 届时……”,我埋着头,夹一筷子鸭血粉丝时,总觉得前方有西窗等着我,而我已身在西窗前,怀念着正在发生的努力和经历。
现在,无疑那时希冀的西窗也已成过去。
小齐说得对,我也经常被提醒,只要餐桌上有一盘鸭血或一份粉丝。22 人总要兜兜转转才能找到真实、正确的人生目标吧。
为实现那些目标,我们常需要自我激励,我们用一些象征物作心理暗示,暗示自己一定能挺过去,一定能到达彼岸;等真的挺过去,站在彼岸,这暗示的影响力仍在,鸭血粉丝也好,北京、摇滚也罢,我们曾在它们身上汲取力量,再一次遇见时,又情不自禁地向过去的奋斗和梦想致敬,而奋斗也是有惯性的。23
当郭芙蓉想起佟湘玉 五年前,我在单位的走廊里碰到兰粟粟。 她精神抖擞,穿一件黑色皮衣,走起路来生风,像一颗随时准备发射的子弹。那时我在总编室做行政,和她的**次接触就是用扫描仪帮她扫图片。 半年后,一次职称培训,我和她坐在*后一排聊天。 她一面听一面点评,俨然业内**、成功人士的意见让我频频点头;课间休息,我和她谈起我想过的几个选题,她歪着头,一手托着腮,对我说:“我试着要你过来吧。”
在此之前,是我人生的迷茫期——在这家以古籍影印起家的老社,学近代史的我,无所适从:句读、通假、异体字,弄得我头昏脑涨;地方志、琴谱、各种经卷,整理编校的过程只让我感到晦涩枯燥。
总编室的工作也让我烦恼,每**都很忙,年终总结时却不记得做了什么、学到什么。而兰粟粟是社里引进的人才,以做文史类畅销书见长,去她的部门,对我来说,是机遇更是挑战。
我就这么成了她的兵。
她对属下要求极严。
每个周一,我们几个捧着小本子坐在她面前挨个汇报工作,她在笔记本、日历上边听边写边做标记,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神贯注,有些事,你刚想含混过去,她已猛地抬头,“你的什么什么好像还没完成?”你若不给她一个合理答案,便会被继续诘问,“为什么效率这么低?”继而上纲上线,“什么叫职业精神?”
被训过几次,我便学了乖,后来,我们分开,她曾提起对我*初的印象,“聪明,但散漫”,说这话时,以及以后,我已从某种程度上变成另一个她——直至今天,我仍保持着她留给我的习惯:每个早晨列出当天要做的事,再按重要程度重新排序,做一件画一个勾,勾画完才意味着今夜好眠。
她做事直接,并教我直接。
一日,我和一位作者通电话,我说,你可以模仿“谁谁”——“谁谁”是我的文字偶像。
电话说完,兰粟粟已立在我身边,她说,如果你喜欢“谁谁”的风格,就直接联系他,而不要试图找人模仿他。
“可人家是成名的作家,会搭理我吗?”我忐忑。
“不试怎么知道,”她斩钉截铁,“要学会用*直接的办法解决问题。”
我几乎被逼着写下平生**封约稿邮件,在邮件中,我“直接”表达了仰慕之情,“读书时,我每晚看您的文章入睡,当编辑后,我的职业目标就是做您的责编。”
我不抱希望,但第二天就接到“谁谁”的回信。
他说他被我感动了,在之后的交流中,他表示,有多部书稿可以与我合作。
“谁谁”与我合作的**本书,就获得了当年的**级图书奖项。“直接,要多主动就多主动”,初战告捷,我满怀欣喜冲进兰粟粟的办公室,她就关于如何当编辑,对我总结。
那段时间,我们非常忙碌。
每个人同时做几本书,每本书从无到有——市场调查、策划、约稿、编辑,盯排版、设计,和印制、发行沟通及后期宣传都由责编一个人完成。
就在那时,我学会了如何*有效地工作。兰粟粟自己动手制了一张表,关于工作流程,精细到每**该干什么。这张表广为流传,传到我的案头,同时做几本书的责编时,我甚至能精细到每个小时该干什么,一旦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便和她一样实行“自我奖励”,逛街、购物、喝茶、唱歌……不知为何,忙里偷闲的快乐竟大过真正的、纯粹的闲时。
那段时间,办公室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其实,那段时间,我们不是很顺。
工作做得好,不意味着就能得到承认,尤其在一个论资排辈,怕改革,怕新鲜事物的老单位。
来自上层,来自周围的种种言论变成实质性的干扰和阻碍,对此,我至今感激兰粟粟的应对方式,因这方式*终变成了我面对逆境时的态度。
她还是那句话,“要有职业精神”。
她总是说,事情要像它该有的样子进行。
所以,即便没有人支持你,总有人反对你,攻击你,你仍要按时保质地完成你的工作,因为那是你在工作,“卖大白菜,我也要比别人**”,她在稿子上圈圈点点,突然扔了红笔。 她把自己变成一个品牌。
一次图书订货会,我在现场,有江浙的订货商赶来,只因“听说兰粟粟在这里”。而这些人追随着她,从A社到B社,已十来年,不认社,只认她。
*不顺时,她开始写作,“别让自己闲着”。
那时,正热播电视剧《士兵突击》,她号称“突迷”,在百度贴吧连载她家里几个老兵的故事,打开办公室门,外面是血雨腥风、各部门的混战;关上办公室门,她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今晚要写到哪一章。
等我*终决定离开,转行去报社时,兰粟粟也找到新去处,那是她事业的一个新高度。
临别,我说,出版是微利,没有理想的人坚持不下来;她不理我这茬,只动情地说:你们都走了,都离开这行了,就剩我一个在这儿奋战。
她送我一本书,正是*不顺时,她闲来涂笔*终成集的小说,书名叫《我和我的兵》。
若干年后,我在电视前欣赏由这部小说改编成的电视剧《葵花绽放的声响》,剧中人念着她写的台词“永远争**”,我笑笑又想哭,“卖大白菜,我也要比别人**”,其实后来我也一直这么想。
我还是哭了。
一个朋友要出新书,就如何宣传,带我和她的责编见面商讨。
我们讨论了几种方案,我掏出小本子,翻到电视台、电台、各报纸书评版编辑及做易拉宝、海报人的联系方式,又找出一张纸列一二三四、时间节点、谁来负责。那位编辑由衷地说,在我们单位,我只管看稿子,没人教我这些——这话的背后,我看见她的不自信,五年前,我便如此。
我才知道我受教之多。
不只是技术,不只是内容,是思路、行事方式,是兰粟粟常说的“职业”带来的胸有成竹。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那晚,我打车回家,车行在高架桥,月亮又大又圆,我离它很近。
我忽然泪流满面,我知道今时的我、我的核由谁重塑。
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兰粟粟:“有**当郭芙蓉回到家,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她会想念佟湘玉对她的帮助吧,如我想念你。” 写信是独处的一种方式
小叔高考落榜后,从县城来到合肥,在一家工厂上班。
每周总有那么几天,他来我家吃晚饭,有时离开饭尚有一段时间,他便��在书桌上——写信。
信总是写给那几个人。据说他们有“四兄弟”,皆来自高中同一个班,为拜把子,曾正式杀过一只公鸡。小叔年纪*长,排老大,于是,剩下三位的难和烦纷纷找他疏导、解决。
可那时的小叔自顾尚且不暇,我曾偷看过他的信,“届时”“有朝一日”“等我们……”频繁出现在文字间,与其说他鼓励众兄弟,不如说,他在鼓励自己。
赵老二在扬州上大一、张老三在珠海打工、孙老四选择复读……同龄的年轻人在不同机缘和选择下从此分道扬镳,他们的交集**于信,每个人都在与另外三个人通信。
小叔写信时,背微驼,伏着,在我眼中,少白头越发明显。
我总是想,平日几乎不说话,一开口脸憋得通红的他哪有那么多事儿可写?24 果然,一日,我发现他并没写信,只是在一叠废增值税表的背面抄着《罗兰小语》, “不写信了?”我问,“练好字,信才写得好看!”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写信之于小叔是释放,是梳理,更是一项审美活动。
彼时,我已在大学,我*好的朋友王娟每逢大课必写信。
她总是展开信纸,在**行写一个“郜”字,打冒号——“郜”是她远在蚌埠、另一个闺蜜的姓。
开头千篇一律,有区别的不过是“我在思想品德课堂”或“古代汉语课堂”,接着,交代近况,看了什么书、电影,有什么新鲜想法。
沙沙沙。
大课将尽,她把头拔出来,那一瞬间的神情,如孙悟空的精魂刚归位肉身, 于四周有片刻的疏离。
我总有些妒忌——
作为*好的朋友,她有什么不能跟我说,非得给别人写信?
好几次,她给我看信,我又问,跟我说过一遍的事为什么还要告诉别人?
我写在纸条上,推给她,少顷,她推回来,“给郜写信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习惯借此排空自己”。
“想象一个理想的读者——你*信任、令你*放松的人坐在面前,你说给TA 听。”写作课上,老师道,我忽然想起王娟每每写下“郜”,打上冒号时一脸的平静。
让你写信写到习惯的人,想来也是人生之理想的读者吧?25 很快,我也找到了理想的读者。
在自习室、图书馆、循环播放广告歌曲的西式快餐店,我拔掉笔帽,铺开信纸, 固定一个称呼,报告一切。
又在细节上做功夫——
在小卖部翻检、挑选印着不同图案的信纸,将邮票倒贴在信封右上角,学着把信叠成心形、蝴蝶形……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如当年,小叔放下笔,总有些错愕,“啊,开饭了?”
寄出的信无法计算,至毕业,我将收到的信塞满一个枕套,打包进行李。
一去近十年。
前几天,一位女友提及她写的一封信。
写给她已分手、仍留情的前男友,“写到第二页,泪水打湿了信纸”,我关心那位男士的反应,女友的焦点却在她写信时的纠结。
“好多年没写信了”,女友说,“提笔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在写完后, 填上他的名字。”
是啊,好多年没写信了。
我看着她,想象一灯如豆,提笔泪流的情状——她在其中获得的伤痛多还是快乐多,写完信,是更纠结还是更趋于平静?
“他也许会感动”,女友终于提到对方可能的反应,“但这已与我无关, 信写完,我这里已画上句号。”
我们写过的信也大多如此吧。26 我们借之排空、厘清,堆积在胸口大团的情绪随文字潺潺流出,写完的刹那即为上一个自己画上句号。我们在理想的读者面前说、笑、哭、闹,以笔一对一,是交流方式,更是一种独**式。
物是人非,知交零落,但消磨过、享受过的美好时光真实存在,于纸端, 我曾拥有一个静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