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的水
我去婺源时,满世界的菜花都已卸了妆。曾簪着一头黄花的油菜们,那会儿,像极怀孕的妇,笨笨的,相互挤挨着,搀扶着,——菜籽快熟了。当地朋友惋惜地说,你应该在菜花开时来呀。
我当然知道,婺源的菜花是出了名的。但我却很高兴,没有选择菜花黄时去,因为,我撞见了婺源*为本色的样子。
不说江湾,不说晓起,单单看看李坑吧。千年的古村落,周围群山环绕。那些山,手挽手,肩并肩,站成一道青绿的屏风,把李坑,宠溺地抱在怀中。一条小溪,候在村口,像守望的明眸,里面蓄着一往情深。有竹筏停在溪边,撑竹筏的男人,遥遥递过话来,坐竹筏不?我毫不犹豫地摇头回,不。那边不在意,笑笑,又招呼下一个游人。
脚步轻些,再轻些,别惊了那些水啊,别惊了水里的鱼啊,别惊了溪边的野花啊,它们在这里,已安好千百年了。一路的溪水,潺潺,湲湲,把人迎进村子里。
村子不大,微仰了头看过去,一溜的建筑,沿坡而上,黛瓦粉墙,木门木窗,错落有致,——典型的徽式建筑。这算不得奇特。奇特的是,穿村而过的小溪,九曲十弯。看过去,也是沿坡而上的。像游蛇,清清亮亮地,一径向上爬去。
来婺源前,我曾向一个多次带团过来的导游打听,婺源除了菜花,还有什么好看的?她回答得简洁,水。我追问,水是怎样的好看?她答,你就没见过那么清的水。
现在,我就站在这么清的水跟前。我弯腰溪边,掬起一捧,水清冽冽地,从我指缝间,跌落。每一滴,仿佛都带着清甜。这世上,大凡相遇,都是因缘而生,我与婺源的水相遇,也是缘吧。这样想着,心里充满莫名的感动。
这岸与那岸,*狭窄处,不过隔了一胳膊的距离。有当地女子,在我对面汰洗衣裳。红塑料桶里,家常的衣裳,被她一件一件掏出来,放到溪里,不紧不慢地汰洗。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微笑,不说话。
抬头,可���到溪上搁的木桥。之所以用“搁”这个字,是因为,那木桥实在过于简陋,像孩子搭的积木,随便搭上去似的,连扶栏也没有。却有种朴素素的好。有狗跟游人抢道,站在木桥上凝望。不知道它的眼里,望见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不去听导游讲解这个村子多么文风鼎盛、人才辈出,我只沿着溪水走。满村飘着木头香,是樟木。当地多樟树,随便就能相遇到一棵千年的樟树。他们用它制成樟木扇子、樟木梳子,还有,雕刻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甚至,连加工也不要有的,取木,锯成一块一块的小圆片,就那样出售。一元钱可以买三块。问,有什么用啊?那边奇怪地看过来一眼,说,防虫啊,买回去放衣柜里。我没买那小圆片,我买一把樟木梳子,以溪水作润发油,梳理我的长发。我的发上,很快沾上樟木的香,溪水的甜。
不知不觉,我跟着溪水转到后村,游人渐少,村庄安静。几个农人闲坐在一座石桥上说笑打趣,说着我听不懂的当地话,他们干活用的农具,搁在一边。村庄再热闹,他们还是过着他们的烟火人生。
几个当地小孩,穿着红红白白的衫,拿着水瓢,蹲在家门口的小溪边,逗水玩。他们叽叽喳喳,不时惊叫,捉到了!捉到了!
捉到什么呢?我凑过去看,原来,是小蝌蚪。只见溪水里,无数的小蝌蚪,摆动着豆芽似的小尾巴,欢欢的。
我为那几个孩子感到高兴,他们还有蝌蚪可捉。一泓的清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红红白白,像游弋的鱼。我以为,那是婺源*美的景致。
看岛
去看岛。
岛叫太公岛,想来应得名于传说中的姜子牙。我们追问导游,是姜太公钓鱼的地方么?导游答得似是而非,哦,是吧。对他这样的回答并不失望,传说本来就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你说它是,它就是了。却在脑中盘旋了一下这个人物,八十高龄的时候,他跑来这远离人烟的孤岛上垂钓,且用直钩垂钓,谁能望其项背?他说的话也极有意思:老夫在此,名虽垂钓,我自意不在鱼。吾在此不过守青云而得路,拨阴翳而腾霄。岂可曲中而取鱼乎?非丈夫之所为也。吾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
好一个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只是世人能做到宁折不弯的,能有几人?
去往岛上时,汽艇是逆水而行,我们成了海浪玩于股掌之上的小球球,一会儿被它高高抛上去,一会儿又被它抛下来。跟我同乘一艘汽艇的一个女人,一直惊叫不止,整个人都匍匐到座位上去了,她说,妈呀,下次我再不敢坐了。却在汽艇靠近小岛的时候,留恋地来了一句,还真刺激呐。我笑着想,这就是海,让人敬畏,让人怀念。
在岸边远望海上的岛时,岛是黛青色。我以为那是礁石的颜色。近前才知,那是贝壳们的颜色。岛上寸草不生,大大小小的礁石上,却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贝类动物,都是被海浪冲上来的。伸手去掰,掰不开,它们已深深嵌进礁石的肌肤里,与礁石融为一体。我们都是赤足上岛的,别看这些贝类动物,平时一个个乖模样,这时候,却变得锋牙利齿的。好多人的脚都被刺伤了,流出血来,却没人叫疼。我蹲身俯看它们,想着“缘分”这个词,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对于它们,今生也只有这一次偶然相遇,从此,再不相见。
不远处,摆着一卖拖鞋的小摊,红的蓝的紫的拖鞋,诱惑着我们裸露的脚。摊主是个女人,头扎白头巾,笑微微地望着我们这些游人,不叫不唤,安稳得很。她成了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了——愿者上钩。大家哄笑着涌过去,买她的拖鞋,一双十块钱,价格还算厚道。赶紧穿上,再不怕那些尖锐的贝壳了。
岛上并没有其他可观之物,除了礁石、贝壳,还是礁石、贝壳。但大家的兴致不减,跳到这块礁石上留个影,跳到那块礁石上欢呼一通。背景根本不用挑选,随便一处,都是绝好的风景,是海,是海,还是海。拣一处临海的礁石坐,风吹得发丝飞扬。海浪扑击着礁石,一下,一下。放眼望去,海像天一样辽阔,天像海一样辽阔。突然生了奇想,我说,若是建座房在这岛上,日日与海相伴,岂不是好?他立即打断我的话,说,你偶尔来玩玩尚可,天天一个人住这里,你会寂寞得发疯的。
低头笑。想想也是,整天临海而坐,这份孤寂,不是我等凡体肉身所能承受的。这里再好,也只是风景,不是生活。
那么,看完岛后,我们就回家吧。
家常的同里
同里的河,都是顺着房子走的,或者反过来了,房子是顺着河走的。岸边人家,几乎家家都设有客栈,写着客栈大名的布幡飘在半空中,红的,黄的,蓝的,街道上空,便弥漫着千年古镇特有的气息。真的走进去了,却是一副现代市井的模样。家家都会做糕点,热腾腾的青团子、芡实糕、桂花糕、花生糕、萝卜饼,还有一团甜蜜的绕绕糖。游人少有敌得住诱惑的,停下,买上几块,边走边吃,无拘无束,像童年回归。
家家门前,都傍河摆着藤编桌椅,上有凉棚撑着,茶壶一把,茶杯几只。你若走累了,就坐下来喝口茶吧。不喝也没关系的,就坐坐吧,坐到天晚了也没人赶你走。一直急不可耐的时光,在这里,缓慢下来,像一方暖阳,泊在那里。真好,不用急着赶路,也没有未完的事在催着,这会儿,你属于你自己,一颗心完完全全放下来,像那房檐下蹲着的一只发呆的小白猫。
发呆?确是如此。河里不时有游舫摇过,那上面就坐着几个发呆的人,脸上有阳光的影子在跳跃。河不宽阔,河水也不够清澈,甚至有点混浊。岸边的倒影,在水中模糊成一团色彩,仿佛有人随意泼上了一大桶颜料。却没有人介意这样的河,没有人介意这样的水,要的,只是这样一个悠闲的日子,承载难得的清静和喜悦。
当地妇人埋首在膝上的筛子里,在剥一些小圆果子。白的肉出来了,小米粒似的。我站边上饶有兴趣地看大半天。她由着我看,至多笑笑,复低头剥。我终于忍不住相问,你剥的是什么呢?妇人笑答,芡实啊。见我发愣,她说,就是鸡头米啊,可以做糕点,也可以熬汤煮粥喝,养脾脏呢。要不要来点?她问我。我笑着摇摇头。满街的芡实糕,原来是这个做的啊。
游人们这里探头看看,那里探头看看。看什么呢?红灯笼下的人家,一律有着深深的天井。一个天井就是一个或几个故事,几世人的悲欢离合,都化作一院的香。是桂花。每家院子里,似乎都栽有一棵。十月,它的香已浓到极处,满街流淌。游人们**了,踩着这样的香,去看退思园。去访崇本堂和嘉荫堂。在三桥那里等着看抬新娘子。
同里的三桥,几乎成了同里的象征。三桥分别是太平桥、吉利桥、长庆桥,呈“品”字形跨于三河交汇处。当地习俗,逢家里婚嫁喜庆,是必走三桥的。做新娘子的这个时候*神气了,被人用大红轿子抬着过三桥,边上有人口中长长念,太平吉利长庆!探问当地人,这风俗起于何年何代呢?都笑着摇头说不知。祖上就是这样的啊,他们平静地说。祖上到底有多久?随便一座桥,都沐过上千年的风雨,——这一些,在一路奔来的外地人眼里,都是惊叹,同里人却早已把它化作淡然。有什么可惊可叹的呢,他们日日与之相伴,成为家常。
天光暗下来,游人渐散,同里回归宁静。我回入住的客栈,那是幢老宅院。走过一段狭窄且幽暗的通道,方可进入天井。二层小木楼,木格窗,古朴朴的,很久远的样子。我坐在天井里,我的背后,是一些肆意疯长的花花草草。一只猫蹲在一口瓮旁,静静看我一会,跳过窗台去。我跟主人王阿姨聊天,我说你们同里出过很多名人啊,你家祖上是做什么的?王阿姨低头笑,说,小老百姓呢。她提一壶茶,给我面前的杯子斟满,问我,明早想喝粥吗?我煮粥给你喝。我笑了。这才是好,小老百姓的日子,本是现世的,当下那一茶一饭的温暖,才是顶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