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好被奶奶拉着,向镇子里的林家走去。
她忍着泪水,起始不肯哭,走在乡下通往镇子的泥土路上,用力盯着自己脚上红色的布鞋,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它们掉下来。走在前面的奶奶因为生气,一路上呼呼直喘,天生是个侏儒的她,走了这样长的路,患有风湿病的腿已经开始打颤,从后面看过去,让人担心她随时会跌倒……
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岳好抬起衣袖,在奶奶发现之前,用力地抹掉了脸颊上的泪水。
林家的门楼在整个清渠镇*大,岳好离那个高大的门楼越近,心里越是忐忑,脚下越发磨蹭,身前的奶奶怒道:“走,不……不能饶了他……他们!”
奶奶的手劲很大,她不忍心挣,怕自己一用力,奶奶就会摔倒,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林家门前。
奶奶上前,用力砸门,不一会儿的工夫,门开了,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们找谁?”
岳好低着头,听见奶奶对这男子道:“你……你是谁?林岩还是林风?”
“林风。”
奶奶声音中的怒气明显消了些,问林风道:“你……你家父母呢?我……我要跟他们说……说……说一下。”
奶奶生气的时候,结巴明显比平时更严重了。
门响了一下,是林风打开大门,想让她们俩进去,就在这时,里面有人出来,奶奶跟岳好只好停下脚步。岳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找我有什么事?”
声音文雅柔和,好听极了。
这声音让岳好忍不住抬起头,看见一个美貌的中年女子站在门口,猜想这定然是林岩和林风的母亲了。这么一眼看去,这林妈妈长得很像村里人家供的观音,慈眉善目,好看极了——
她的目光从林母脸上移开,却在不经意间看清了林母旁边站着的青年男子,丰神如玉,让她心口猛烈一跳。想起往事,她双唇微颤,刹那间脸色变得惨白,迅速地移开了眼睛。
奶奶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她,对林妈妈说:“林……林岩呢?”
“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祸害了我的孙女!你……你说怎么办?”奶奶用力扯着岳好上来,推到林妈妈面前。
岳好像一只被钓钩钩着的鱼一样,挣脱不开,硬是被推到林家母子面前,一种任人宰割的无力和屈辱使她抬不起头,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她一团混乱的大脑一样。后来扫到眼前一双男子的球鞋,由这双鞋想到穿鞋的男子,和这个男子那张脸,不知从哪儿凭空生出一股胆气,她硬是挣开奶奶的手,从林家母子面前闪开,站到了矮小瘦弱的奶奶身后。
“你说什么?”林家妈妈显然很震惊,立时侧了身子,示意岳好跟奶奶有话进去说。岳奶奶迈开步子,拉着岳好进了林家大院。
“岳大娘,请坐,你刚才说什么?”林妈妈一边坐了下来,一边一脸焦急地问着岳奶奶。
奶奶扯着岳好,林家的沙发又新又干净,娘俩都不敢坐。事实上,林家��下屋子里的东西她们娘俩都不认识,只觉得到处都闪着光。奶奶从进了屋,就不曾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打了蜡的地板流光锃亮,滑得人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刺溜摔倒。
身后的楼门轻轻响了一下,岳好回头轻看,见那个高大的林风站在紧闭的门口,一双湛澈有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她转过眼睛,更紧地靠着奶奶——她来这样人的家里做什么啊?唉,要是自己能劝服奶奶,不来这里就好了。
奶奶天生结巴,这时候她说起让人愤怒的事,更是没有一句话说得完整,不过*后总算让林妈妈明白了整个事件过程:“你家林岩,四个月前在沙滩上,把我家孙女给祸害了。你们老林家大明和临街的陈顺子都能作证!林家的,你说怎么办吧?”
林妈妈看了一眼岳好,见这女孩子十六岁上下,穿着不合身的衣裤,看不清体态,从一进门她就低着头,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露出来的鞋子跟衣裤,都是灰土一般的颜色,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典型的穷苦乡农人家的女孩,自己的小岩会对这样的女孩动心思吗?
她对岳奶奶皱眉道:“大娘,你怎么知道是我家林岩?是大明和陈顺子给你证明的?”
岳奶奶点点头:“林……家的,你……要是不……不信,现在给大……大明和陈顺子叫来,再……再给你那个畜生儿子林岩喊来家……里,咱们当面对质!”
岳奶奶的出口伤人,让林妈妈脸色微微变了变,她看了一眼门口的林风。林风会意,转身出门去了。林妈妈站起身,对岳奶奶道:“我给小岩打个电话,你们等会儿。”说完她离开了。
岳好听见林妈妈和林风走开的声音,方抬起头,对奶奶轻声说道:“奶……咱们回……家吧?”
跟奶奶一样,她说话也有严重的口吃。
“不行,林家不给咱们一个说法,不能回去。”奶奶回答她。
岳好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她到了这样好的屋子,虽然害怕,可始终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林家的人不在,她转目四处张看。楼上楼下所有的门都是暗金色的,从偶尔几个敞开的门里,能看见地上铺着的毯子——有钱人家真浪费,那么好的毯子,让她盖都舍不得,竟然放在脚下踩……
她沉下眼睛,不看了,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奶奶:“奶……咱走吧?”
奶奶不说话,手却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立在林家豪华的客厅里,扎了根的老树一般动也不动。
好久工夫,林妈妈才走下楼来,坐在沙发上,很久没说话。客厅里静悄悄的,除了奶奶沉重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你……你儿子怎么说?”奶奶恼怒地结巴着问。
岳好露出一只眼睛,见林妈妈叹息了一声,美得像个观音似的脸上全是忧烦,无心回答。时间过得缓慢,很久很久门口才响了一下,岳好转过头,见那个林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子。
林妈妈起身,看着小儿子林风——林岩、林风,一对双胞胎,看见一个,就会想到另外一个。眼前的林风高大秀挺,刚刚二十岁就要大学毕业的他,举手投足,已尽脱同龄少年人的稚气,只要看着他,林妈妈作为母亲,心里总是溢满自豪。
可一向行事从容的林风,此时却怔怔地立在门口,看着母亲,眼里全是愤怒和伤心。林妈妈心中一沉,知道这件她无法相信的事情是真的,胸口微痛,目光不自主地看向那个姑娘,越看越是痛得厉害。对这样可怜的女孩做那样缺德事的,竟然是她亲生的儿子。
林妈妈低声问大明和陈顺子:“你俩跟我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不……不行,有话就在这里说。”奶奶口齿不灵便,但脸上神情激愤严厉,几乎每个字都要不停地重复。
林妈妈和林风耐心地等岳奶奶把话说完整,互视了一眼,林风问母亲道:“给我哥打电话了?他怎么说?”
林妈妈叹息:“他说那天他喝醉了,记不清有没有这回事。”
林妈妈这句话说出口,岳奶奶能明显感觉到紧倚着自己的孙女身体僵硬了,她转过头看着岳好,见她惨白的双唇绷紧,从来到林家就躲闪害怕的大眼睛里隐隐有泪光,却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岳奶奶心疼地握紧孙女的手,目光转向林母,眼睛眨也不眨。
林妈妈看着大明和陈顺子,低声问:“大明,顺子,你们俩跟我说说,岳大娘说的事是真的吗?”
大明顺子跟林岩林风一样,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听了林妈妈的话,两人互相看了几眼,林家本家的大明低声道:“其实具体怎么回事我和顺子也没亲眼看见。大概四个月前,林岩大哥从韩国回来,我们在街上遇见,他说婶婶家里有韩国酒,请我们尝尝。我们先是在婶婶家里喝了几瓶,后来顺子说,现在沙滩上出现兔子了,还有野鸡,要是能就着烤野兔肉或者鸡肉喝酒,不是更好吗。林岩大哥听了,很高兴,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枪,带着我俩一起去了沙滩。我们在沙滩上边喝边聊,到处转着找野兔野鸡,后来——”说到这里,大明看了一眼岳好。整个清渠镇的人,见了岳好,都称呼她的外号——磕巴,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大明清了清嗓子又道:“后来,后来我看见磕巴经过,进了野地去砍柴火,我跟顺子往另一边去打兔子去了。等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磕巴哭着跑了,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林妈妈低声道:“那就是你也没看见具体过程?”
大明难为情地揉了揉手心,轻声说:“婶儿,是没看见,不过后来我们又遇到了林岩大哥,他看起来是有点儿喝多了,还问我们看没看见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姑娘,他想知道她跑哪儿去了。林岩大哥为了找她,兔子也没打,在沙滩上找了挺长时间,可是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他说的挺好看的姑娘指的是磕巴——”说到这里,大明看了一眼岳好,显然在他眼里,岳好跟“挺好看的姑娘”这个词,是无论如何都沾不上关系的。
林妈妈脸上通红,双手按着额头道:“既然是四个月前发生的,那怎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个事了?”
大明看着岳好奶奶,搓手道:“岳奶奶来找我们的,可能是磕巴记起来了吧。具体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林妈妈看向岳奶奶。岳奶奶用手指着身后藏着的岳好道:“我这孙女怀孕了!”
什么?
林妈妈和林风同时吓了一跳,两双眼睛同时望着岳奶奶身后藏着的姑娘,她——竟然怀孕了?
“她……多大?”林妈妈声音有些颤抖。
“十……十六。林家的,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上公安局!不把你家的畜生送进大牢,我饶不了你们!我这条老命,今天就送在你们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