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只鸽子,羽毛呈灰色,颈部蓝得不自然,油亮油亮的。它咕噜噜、咕噜噜地转动着喉头,脚上的鳞片粗硬,眼珠宛若药丸,视线游离不定。
吉田忘了上电车,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清晨的地铁御堂筋线心斋桥站。电车滑进昏暗的站台时,车灯总是很刺眼。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久站不动会很冷,所以吉田总是在站台里踱来踱去的。往往等七分钟左右,电车就会驶进站台。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车里暖洋洋的。坐定之后,吉田总是大大地叹一口气,然后“啊——”地一声长吁,仿佛比泡个澡还舒服。
剧烈的温差总是让吉田的身上出荨麻疹,奇痒。可是,荨麻疹出在大腿内侧、臀部及腋下,他懒得去抓,总是坐在座位上假寐。吉田下车的车站是终点站天王寺,的确可以睡一觉,但是他从来不睡。
网架上没有报纸和周刊。就算有,他也不愿意从坐暖和了的座位上起身去拿,哪怕只是几步之遥。太冷了!冬天的时候他都这样,而现在正是冬天。
站台里寒气逼人,走来走去脚趾还是冻得僵硬。穿着廉价羽绒服的吉田缩成一团,“还有四分钟!”、“还有三分钟!”地数着时间盼着电车来。
在离吉田大概一节车厢远的地方,站着一群年轻的女人,个个都是短裙露腿,大冬天里光着的大腿像撒了面粉似地的得晃眼。
“真的没有,没有那回事!”
“应该没有吧!没有没有没有!”
每个女的都是一种声音,略显嘶哑,却又很高亢。
“真的没有吧。没有!”
“‘没有’什么呢?”吉田琢磨着。
这些应该是一大早等着坐电车回家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仿佛要出门的样子。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化着妆,她睁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摆弄着睫毛夹、睫毛膏。化好妆后,她透过齐眉深的帽檐瞅了吉田一眼。吉田心想:“这么大清早的,化妆去见谁呢?”他躲开那双凃得黑黑的眼睛,在视线落定之处看到了一只鸽子。
车站拱形的屋顶比堺筋线及谷町线的高。鸽子落脚之处是悬挂在屋顶上通知下一班电车运行状况的显示牌。吉田抬眼望去,觉着有二楼的窗户那么高,或者更高。今天不知何故,吉田的眼睛仿佛变成了相机的变焦镜头,把鸽子的细微之处看了个清清楚楚。
颈部周围不自然的蓝色花纹、药丸一般黑黑的眼珠、鳞片层层的脚,吉田看着看着竟破天荒地忘了上车。
电车启动之后,刚才的那群女人透过车窗从吉田的眼前疾驰而过,吉田与她们其中的几个人还对视了几眼。“她们是否也会把明明在站台里等电车却没有上车的自己说成‘没有’呢?涂得浓浓的睫毛膏,她们回到家后是否会赶紧卸掉呢?”吉田一边寻思着这些问题,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鸽子。
吉田高中毕业后不久就从爱媛来到了大阪,之后的二十二年间一直挤地铁。刚来的时候投靠学长家住在北花田,然后找了个女人住在上本町,逃出来之后住在大国町,现在住在阿倍野。二十二年之间挪了三次窝,虽说次数不多,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阿倍野的人很多。
去年十月,吉田满了四十岁。生日当晚,站在镜子前面,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几乎和父亲一个模样。棱角分明的下巴,长长的脸,拉拉茬茬的胡子里竟夹着几根白丝。
吉田很有女人缘。
她们说他唇形端正、鼻梁挺直,但从来没有人夸过他眼睛又大又深,吉田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眼神过于忧郁。他一头乌黑的亮发,肚子没有发福,而且还是未婚。
吉田的父母在老家经营着一家小酒馆,姐姐离婚之后回到娘家帮忙。其实也谈不上是经营,这个家庭小酒馆只有三十平方米左右,客人也都是一些常客,烧酒也只有二阶堂和“好酒”两种,没有鸡尾酒之类的,对未成年人只提供梅醋或者柠檬果酒。对饮酒进行严查之后,生意冷清了许多。这些都是姐姐联系自己时得知的,吉田这么多年都没有回过家。小乡小镇的那些人不知道吉田做着酒吧拉客生的活儿。
他想离开家乡,于是出来了。
并不是想闯出一片天地,只是因为学长们都走出去了。那些学长们搞着音乐。乐队还没有上台,客人们就已经打成了一团,演出结束时演员满身都是血。
吉田也参加过这种打架。有演唱会的时候,先去商店买很多劣质的威士忌、伏特加,然后像往桶里倒水一样一饮而尽。因为是空腹喝酒,所以胃不停地从里面踢打着肚子,一会儿就酩酊大醉了。进入会场之后,先物色有碴可找的人,逮谁是谁。如果是留着金色长发的,就吼他:“搞个那么花里胡哨的发型干什么?”如果喝的酒是有颜色的,就大吼一声:“怎么喝女人才喝的东西?”实在找不出理由的时候,就一言不发突然一拳直击对方的脸。一边打来打去的,一边看着台上正在表演着的那些光彩夺目的男人,然后中途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有**,踢出去的脚碰到了一个女人的左脸。看到像泥巴一样的血,吉田惊愕不已,他厌倦了这样的自己。女人惊叫了一声瘫倒在地,吉田被周围的人挤来挤去的,心里却放不下那个女人。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生活。
吉田在会场里找到那个被自己踢到了左脸的女人,然后从学长家搬出来和她住到了一起。就住在上本町,那个女人的家里。两个房间相连,盥洗间和卧室里没有一丝男人的气息,但是厨房里堆放着一些酒瓶。
吉田缄口不问她之前的男人,只是让她把房间里的唱片处理掉。
“这些东西丢了怪可惜的,拿去卖了还可以换些钱。”
她把所有唱片都扔进一个黑色垃圾袋,故作轻佻地对吉田说了这么一句话。既看不出怨恨之情,也不像是真的想要钱,有些把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当做美德的样子。她在位于神山町的一家建筑公司做行政工作,晚上去喝酒的时候总是把嘴唇涂成怪怪的红色。这个87年的白领女性不缺钱。
吉田以为这种女人去“跳舞”时都会带把扇子,但她不同。带她去听演唱会的男人挨揍,会场一片混乱时,她依旧固执地坚守在旋涡之中,装出一副自己与其他女人、与那些只会赶时髦、任世俗摆布的女人不同的模样。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也是世俗的。
吉田认为她毕竟是一个富家女,吸引她的也许是打来打去的男人们身上的野性。一旦有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药力而目光浑浊的男人凑过来,她就会高高兴兴地掏钱,似乎越是不遗余力地糟蹋自己的“**”,越能体验到快感。
有时,吉田觉得她很可怜,瞧不起她。
把垃圾袋放在公寓前之后没过几个小时,唱片就被流浪汉一扫而光。她就住在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