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叙
民国初年,西京历史学者顾鸿年*大的成果,就是通过一点一滴艰苦卓绝而又不依不饶的考证,抽丝剥茧般层层推进,得出了一个令史学与考古学界都惊愕不已的推断:秦陵主人不是秦始皇,而是他的替身。其本人则有可能早就亡身于六国暗遣的刺客之手,或在称帝之前就下落不明了。
当顾鸿年得出这个推论时,他的面孔古色斑斓、历尽风霜,一只洞悉永恒、忧伤而带来巨大失落的右眼已莫名其妙地失明。
皇帝伏在韫凉车窗上,他雍肿而伟大的身躯此时是静止的。马车是静止的,神情忧郁的马,从这匹马的脸上,看到了另一匹马的忧郁。离开咸阳,在外巡游已经两个月了,出来的时候尚需着薄棉衣袍,现在换上单衣仍是燠热。皇帝掰着指头算了算,自言自语道,该回去了。他灰暗的脸上堆满了难以言喻的倦怠。
皇帝看见自己的手像鱼尾一样摆动着,他或许是为了驱散闷热的空气而无意识地将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他发现手像鱼那样摆动是很好看的,这是一只白皙细嫩的手,与宫中女人的手相仿,只是手指偏长,掌心要大,但扇动起来还是摇曳生姿的。他看得入神,头脑中不断出现鱼的幻象,皇帝甚至有些迷恋起自己手的那个姿势来。
皇帝喃喃自语,鱼在帝国的芒刺上泅渡,鱼……他的声音在微风中变得懒散而无力。
太阳像是猃狁的脸,诡谲而迷离地散发出铜红色的光艳和野性的气息。迷离的光艳在枝杈间晃动,仿佛繁花照眼,空气中有灰尘和游丝在飘荡。烈浊的阳光沉稳地压住夏天的旷野。远山如焚。日夜疾驰的马匹突然停止了奔蹄,飞扬的尘土静若浮云。唯有皇帝车队经过的驰道,如宫廷美妇束发丝带一般,好看地挥向天边。燕子飞经黑色干燥的树枝,它的肚腹在几乎碰到枝头的一瞬,轻俏地闪过,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它的腹部,雪白如银。
窗外,饱结金色汗粒的农田与烟村,从距离树很近的地方铺向远处,在帝国皇帝的眼前呈现出诗意和色彩交融的景象。黄昏的气息是一种夹杂着灰尘与麦青的气息,这才是大地的气息。一棵丑巴巴的树,格外显眼,树身像脱皮老鼠一般,一道白一道黑,极其触目地在近处示威般地站着。树下有块石头,生硬巨沉,状似马首,仅仅是块石头。
皇帝暴鱼般的眼睛眯成了狭长的缝儿,像个眼见丰收在望而心满意足的老农。他似乎陶醉于这样一个时刻,陶醉于静止不动、伏在车窗上守望田野风吹麦浪的姿势。晚霞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血色,皇帝的五官都淹没在血红里。日前,他亲率三千弩手扬帆东海,射死了一条大鱼。大鱼中弩,在海里一直挣扎,血水也一直跟着冲上岸。把大鱼拉上沙滩,众人围观,都万分惊奇。怎么看怎么像个女人,尤其是胸部。谁也没见过如此奇怪的鱼。当地渔人告诉皇帝,这是鲛。皇帝看见鲛的尸体,心里觉得确实像个光着身子的艳妇。他让人将鲛在沙丘上埋了,便命回宫。皇帝所乘坐的轩昂马车的前后,是威仪浩荡的随行百官及武卫侍从,此刻他们都恭敬而无声地停顿在黄昏的麦田边,如同肃立的昏暗静物。只见皇帝在红铜般颜色的向晚逆光里渐渐变成黑色剪影——这个剪影仿佛是一只蝙蝠的翅膀,羽翼垂天,夜晚即将降临。皇帝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君临天下地坐在他的宫殿里。他可能一直这么待下去,天黑了也不会动一下。皇帝好像陷入了回忆,直到夜深,也不愿让人惊扰。他陷入沉思,直到夜雾浸湿马车的华盖,直到同样不能稍动,而且必须**保持静默的百官的冠冕和武卫的铁甲都沾满细密的黑露,直到黎明出现。
正落日时分,一轮硕大的太阳仿佛带着整个天空下沉,犹如宏伟的仪式,环绕的云霓五色缤纷,十分耀眼,大地上的景物也呈现出异样的色调。风像一只手,抚过滚滚的麦浪,抚过皇帝心头的回忆,摸过那金黄的岁月,现在他老了。那些像麦浪一样,在坡地上起伏的黄金甲胄的秦国大军,在皇帝的目光里已是远去的风景,已是一层起伏波动的泪水——金色的泪水,皇帝的眼泪,金黄的回忆。
他看见一只手抚摸着麦浪逶迤而前,手像一条鱼,在麦浪起伏的波峰浪谷上游弋、飞翔。那只手把他的目光带向一片更为宁静的视野,一匹白马在麦浪间行走,如时而冒出水面的一条大鱼。马后白尘茫茫,如烟似雾,马上的人身姿起伏,隐约是个女骑手。一个裸身的策马而来的女骑手,释放出迷醉而眩晕的气息。
鱼在帝国的芒刺上泅渡……皇帝嘴里还在念叨,他的目光却在麦浪上飘动。
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线,那个裸身女骑手在皇帝的视线中,像一个渐渐进入了埋伏的猎物。金色的麦浪起起伏伏,既像海浪翻滚,又像层层叠叠的思绪,皇帝如同置身于梦境。
马上的女骑手有一对金色的乳房,饱满而恣肆,像晃里晃荡发出悦耳响声的铜铃。皇帝仿佛被铜铃所迷惑。女骑手朝皇帝直冲过来,出乎意料地挺剑刺向他。皇帝哎呀一声,惊得往后仰,近侍慌忙将他扶住,陛下,怎么了?
是鲛,鲛复活了!皇帝惊慌失措地说,她骑马过来了。他的手惊骇地朝前指,你看,那女人,那个光着的女人,在那儿,就是那儿!
身穿深色宫衣、面白无须的近侍探头张望,脸上满是疑惑,突然扑哧一笑,回报道,什么也没看着呀,陛下,只有一棵树跟一块光秃秃的石头。
树?石头?胡说八道!你们眼瞎了,怎么把女人看成了树,把马看成了石头,那明明是骑马来的女刺客。快!快把她抓住!
陛下……您身体不舒服吗?近侍关切而又不解地看着神情紧张的皇帝。
不,不是!那女人,是鲛复活了,复活,她刺了我,她的刺像剑一样,她要行刺我,要杀——杀我——护驾,快护驾!她肯定还在周围,快搜搜看!搜出女刺客来。快!
皇帝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近侍也疑神疑鬼起来,有些惊诧,并且莫名地紧张起来。
穿着黑色铁甲的近卫,随即把皇帝的车驾严密护住,另一批甲兵开始到麦田里搜寻。他们像群黑熊一样,笨拙地弯腰俯身,出没在抒情诗般的麦浪里。盔甲沉重,被肉身扛着,肉身搬动铁,搬动战争,现在他们在麦地里小心的如猛虎细嗅蔷薇,没有发现刺客踪迹。
陛下,都搜过,禁卫军都尉禀告说,除了对您忠心耿耿的百官和卫队,没有图谋不轨者。
胡说!皇帝怒气冲冲,从车辇里伸出一只手来,像一把怒意正炽的长矛,直指都尉的脑袋。你在骗我,又在说谎话骗我。明明有刺客在这里活动,我亲眼所见,你们偏说太平无事。难道想等到我被刺杀吗?我是皇帝,你们——他手指近侍和随从官员,你们都是无耻的骗子!皇帝像个委屈的孩子,他几乎是在暴跳如雷地吼叫。
我们没有骗您呀,陛下!近侍说,真的没有刺客。
叫他们……叫他们再搜。皇帝缩回韫凉车,身上一阵发冷,打起颤来,嘴里不住地说,鲛复活了——
就在甲兵们再度搜寻的时候,皇帝又看见了她,她若无其事地骑在白马上。那些搜捕的甲兵笨头笨脑而又忙忙碌碌,仿佛对这个女人的存在浑然不觉。女人回过头来,向皇帝露齿而笑,她的笑很简单,简单得让皇帝一看就懂。她在召唤皇帝,要皇帝随她而去。她的笑意犹如来自天国的歌声,在麦田上回荡,既熟悉又陌生,萦绕在空气里。女人,复活的鲛,裸身立在麦田那头,向皇帝招手。她招手的动作带动身体摇晃,皇帝似乎在走向她,皇帝确信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全副武装的侍卫根本无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事情。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事情,似乎从开始就注定了,与他人无关。他接到了不容拒绝的邀请。一个伟大的君王*终也要独自面对个人的宿命,面对被他率三千弩手射杀而又复活为女人的鲛。
在夜晚到来之前,韫凉车上的近侍注意到麦地旁边的那片树林,宿鸟密集地投奔。聒噪与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串串铜片碰撞,发出的响声尖利而绵密,直到太阳落下才趋于平静。
这天夜里,空气中散发出死鱼的腥气,随同皇帝出巡的官员武卫都闻到了,人们既恶心又吃惊,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因为那股刺鼻的腥气直接来自皇帝乘坐的车辇。没有人知道皇帝不明原因地死在出巡的马车上。皇帝身上生满了繁密绵连的鱼鳞,鳞纹如织锦般美丽,却腥臭无比。
黑色车轮转动,黑色的麦浪滚滚。风在麦田上走过,要把迷失的灵魂带回家,只将那棵丑巴巴的树**在原地,脱皮的树身黑一道、白一道,十分诡异。树下空荡荡的,那块状似马首的石头不见了,是的,那块石头不知跑哪儿去了。
车行不久,前面传来轰隆一声,一个马头从天上掉下来,很有力地砸中了正昂然奔跑的一匹马的马头。天子驾六——那是拉着皇帝的副车的六匹马中的一匹马。两个马头相遇的一刹那,一个破碎,另一个不依不饶,落在地上砸出了深坑。后面的马车绕开,鱼贯而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黄昏,寂静、昧暗、铁血色的黄昏,天空和土地都在出血,如同太阳的*后坟场。
——在这个黄昏,被死神召唤的男人就是有史以来**位自称皇帝者,是大秦帝国王朝执政时间*长的领导人,世称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十三岁继位不久的他,就在骊山开始为自己营建陵墓,前后征调工匠七十余万,费时四十年,陵墓始成。那座硕大的秦陵像座山一样屹立在蓝色苍穹下,宏巨如仪。据说皇帝死时,后宫未育妃子和宫女悉数陪葬,所有造陵工匠全部活埋入墓内。
民国初年,西京历史学者顾鸿年*大的成果,就是通过一点一滴艰苦卓绝而又不依不饶的考证,抽丝剥茧般层层推进,得出了一个令史学与考古学界都惊愕不已的推断:秦陵主人不是秦始皇,而是他的替身。其本人则有可能早就亡身于六国暗遣的刺客之手,或在称帝之前就下落不明了。
当顾鸿年得出这个推论时,他的面孔古色斑斓、历尽风霜,一只洞悉永恒、忧伤而带来巨大失落的右眼已莫名其妙地失明。
这个推断还没有正式公开,就被人嗤之以鼻,或被人嘲讽居心不良,挖苦他为伪学者。尤其是顾鸿年的同行、同门乃至师尊,皆众口一辞、不约而同地堵住他的嘴巴,以至其推断湮没在芜杂而平淡的庸常尘嚣中,学者顾鸿年也同时被埋没得一干二净。他坐在破旧而摇摇欲坠的藤椅上,用那只残存的、视力微弱的左眼,鄙夷地接受史学界同行冷酷的质疑、排挤、责难乃至封杀。窗外是一片令人不安的铅色屋顶,灰蒙蒙的屋瓦上跳动着几只贼头贼脑的褐色间雀,它们偶尔不怀好意地朝窗内的顾先生偷窥几眼,正是那种跳梁的姿势和偷窥眼光让人不安。此后,每当顾鸿年面对书案上那摞令他心力交瘁的发黄纸页,就有不胜凄惶之感。他愈来愈觉得自己的一生心血正在变为时间里发黑的淤泥,其生活的全部意义都成了一堆无聊。
当时,一帮中外史学家、探险家、来历不明的历史朝圣者,各自带着不同目的和心理齐聚西京——这其中就有《天子》一书的作者——法国人Victovs,中文名夏阁兰,和顾鸿年的老师、西京**秦汉史学家翦太一先生,以及日本人鸟居龙藏、英国人诺顿博士等。他们以密谋者的形迹既兴奋又惶恐地策划开掘骊山的秦始皇陵墓。
鸟居龙藏看着眼前这座没有一根草木的苍黄的山,感觉是不快的,他的视线推不掉那一大堆的黄色。一座山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甚至固执地这样认为。这座山庞大、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显出同样的固执与不容置疑。同样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阳光倾泻而下,要把头晒裂。天是湛蓝湛蓝的,洒下来的强光很快跟周围的黄色混合到一起,如同滚沸的铜汁。山前应该有条河流,现在已干涸,里面满是保持滚动姿势的石头。石头色呈哀黄,像被砍落的古代武士头颅。它们的表情就是这片土地的表情。
鸟居龙藏手搭遮阳棚,眯着眼朝山望去,几何形的山势恰如一个标准的汉字:人。出头的地方,正好有块大石,石状崎嶙、古怪。不像脱胎于此山,倒似从别处挪来,久了,才与山形成整体,怎么看也不协调。仿佛有人刻意要给这座山安一个脑袋,只是这块石头不相称,鸟居龙藏想到了埃及金字塔。
对,是金字塔。这念头在脑中一闪,他居然产生了一种兴奋,将有重大发现的冲动和预感。
没错,这就是秦始皇陵墓。
整座山都是!一个面色土黄的老人将这话告诉鸟居龙藏时,他的舌头还是吐了出来,半天也收不回去。
顾鸿年惊世骇俗的皇陵替身之说一出,弄得打算掘墓者欲行又止,心猿意马起来。
还是史界泰斗——掘墓的提倡者翦太一,镇住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波动。他以斩钉截铁的立论,看似推翻了曾经是自己得意高徒的异端,避而不谈人家的观点和严谨推论,甚至连当年高徒的名字也刻意回避,好像泰斗之言既发,那个人的声名和学术已经不存在了。也就是说,翦太一在人心浮动的关键时刻显示了他的不二权威性,使掘墓者空洞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皇帝的王冠。尽管后来掘墓未成,还不明所以地死了几个掘墓者,弄得人心灰意冷,只有知难而退、袖手作罢。
被自己的恩师、学界泰斗翦先生封杀的顾鸿年,一时成了史界阿斗,以后的岁月抑郁寡欢,他的发现也就沦为坊间传闻、灯下奇谭,当不得真的,仅供人茶余饭后谈笑议论。顾鸿年的太太是其恩师的千金,他一直都忘不了翦太一毒药似的目光,每当眼前浮现那道目光,他就会干呕起来。但顾鸿年喜欢当年恩师许配给他的那位掌上千金,她有着娇小玲珑的身段,凹凸有致的细节令他销魂不已,只是一双男人般的天足,为一大憾。后来尽管太太的身体奇迹般的新鲜如昔,可顾鸿年已把她当成是个旧人,尤其是顾鸿年退出学界后,毅然纳了一妾小白。小白眼有稍许斜视,脚却标致。其眼神每观人时,心无旁骛般专注,人以为她在看自己,她眼里却是另一个人。好在顾鸿年单爱其足,其晚年在以赏玩小白的三寸金莲来打发光阴之际,又十分堕落地想将自己的考证成果写一本小说。无奈视力日差,只有摸到小白的金莲,心里才有安慰。
秦陵主人不是秦始皇,而是他的替身,秦始皇死前就下落不明。此说在坊间流传不久,西京小报又披露,惊现一位活在当世的古人,其真实身份是秦始皇墓的守陵人。传说其不死之秘,乃是服了秦王的丹药。原来那长生丹是有的,秦王未用,却流入了下臣之口,他苦于不死,而受**的刑罚,成了守陵人。他是皇帝的食罪者,秦王的罪,要他用不死的肉身来承受。小报是奇闻怪事的传播载体,这种消息出现在民国初年的古都西京虽不新鲜,却令学者蠢蠢欲动。小报记者竟透露,守陵人已不见了,像消失在空气里,消失在骊山。这些说法与传闻,一时使骊山、使秦始皇陵神秘异常,扑朔迷离。
据说垂暮之年的顾鸿年总是反反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有许多零乱的草与线条,他见到一个面色如墨的人,依稀能见其额前刺有螭字。那人急急转似的有话要告诉顾鸿年,又不知怎么开口或从何说起。顾鸿年也试图开了无数次头,总挑不出他要说的话。两个人都着急。于是这个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来临,不管夜卧还是昼寝,只要一合眼,那人就出现了。后来,顾鸿年再一次如受梦遣般来到骊山,与一位守陵人不期而遇。那人面黑如墨。顾鸿年知道这就是一直出现在梦里有话要告诉他的那个人——螭。然而两人终于见了面,却无话可说,好像要说的都已说过了。守陵人无声地张开嘴巴,顾鸿年心底突然一片澄明,经年的抑郁仿佛全然尽释。
他发现守陵人张开的嘴里空空如也——其舌头早已被割除。
顾鸿年回到家里,脸色蜡黄。这天晚上,他感到万分疲惫,在躺椅上刚躺放下身子,恍惚又看到了守陵人螭。螭隐约使顾鸿年知道,螭原本是潜伏在王身边的死神,然而王的丹药却不意落入他手,使他成了不死的人,他活得很痛苦。这个梦有些颠三倒四,荒诞不经,顾鸿年却预感不祥,拼命撑开眼皮,闻到了一股带着草灰和焚书气息的古风。他示意让太太和妾把自己扶上床,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历史学者顾鸿年便溘然长逝。
许多年以后,当顾鸿年的遗孀白氏(其实是顾鸿年的妾,因为顾太太在丈夫逝去的次年随之病故。其时尚年轻的小白就顶着顾鸿年遗孀的名分,不肯再嫁地活了很多年)也垂垂老矣,感到不久于人世时,便从一只很旧的藤条箧里取出顾鸿年的晚年笔记。这是本纸质发黄、霉斑处处的线装卷册。每页文字不仅潦草,而且多有错位,人们唯独对其中一段文字印象尤深,感觉意味深长。
公元一九七三年,海外一家出版社**出版了顾鸿年的《西京笔记》,那段文字清晰地进入人们的视野。顾鸿年写道:当一袭红色在黑暗中出现的时候,如果红色真能在黑暗中出现,黑暗就成了*华丽的色彩,或许我们在所有色彩中,首先要认识黑色。对,黑暗之色,它是众色之父,如果别的色彩一经与之交媾,它就华丽异常。
有人认为顾鸿年此话充满隐喻,有人干脆说他是有感于看见爱妾小白身着红妆之语,甚至表现的是一种对女人的熏熏色欲。
然而,只有在顾鸿年濒死之时,他才感觉到黑暗的伟大,才明白秦人为何崇尚黑。
黑在五行中与水对应,秦属水德。黑色是一个王朝*寂寞也*威严的颜色。
水。忘川之上,一羽玄鸟飞过,画出一道弧线,衔走了顾鸿年的灵魂——他的遗容仿佛心有不甘、有天大的秘密要向世人吐露却又平静如水。那些攻讦与围剿过顾鸿年的言辞曾经如何翻江倒海,此时在这张脸上显得风平浪静。由于顾鸿年的离世,此后若干年,西京史学界竟然死气沉沉,毫无活力。将顾鸿年视为异己的同仁与师兄师弟在一无建树的寂寞聚会中,偶尔会情不自禁地提起这位力持异议的踽踽独行者——顾鸿年,只是他已死去多时。
第壹章:他者
在一群着黑服、佩黑剑的男人中,华阳夫人衣着艳丽、面若桃花,却不失另一种威仪。布韦恭敬地向她行礼,嘴里说,我听人言,平生不愿封侯,也要一识华阳夫人的美貌。**得见,果然此言不假。华阳夫人方眉眼带笑,屏退左右,到一间轻松而有私密气息的房间里与布韦面晤。
零 壹
我出生在一个刺容横行的年代,有的人仅仅为了出名,就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把凶器上——这使得一些凶器比铸造和使用它的人更加暴得大名,像莫邪剑、鱼肠剑之类。而刺客们却一次又一次,在撞向更锋利且威力更强大的利器上送了命,当然也有不走运的诸侯横死于刺客的手下。我甚至不愿今生为太子、为王、为帝,而只愿做一个来去如风的刺容,像荆轲一样。
什么时候人们开始称我为始皇帝的,我已不记得了。是的,我知道有文字记载,但这与我的记忆没有什么关系。记住,文字是假的,往往靠不住。有时,文字干脆就是对事实的改写或对真相的遮蔽。我是在历史上宣布一个人为始皇帝的那天,逃离这个名称的。也就是说,数千年来,一直被人尊称为秦始皇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替代品,一个真正皇帝的替身。
这就是我,一个**跟历史开得一个*大的玩笑。而我——这个世界真正的王——始皇,却和你们在一起,在尘埃飞扬的民间游走。你相信吗?
别以为我是疯子,我很正常,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那个秦始皇和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子衿公子。
《史箴》对于我的描写,依据甚少,大致是杜撰。这样的杜撰,后人竟然当真,可见人对文字的迷信是入魔的。尘埃里一个反复出现的面孔,模糊、破碎,使我充满黑色回忆的气味,古色斑斓。
诗者说,世界纷乱、宽广,如同回忆。
弓形的天空一碧如洗,瓦蓝、锃亮。仿佛一支箭射过去,也会嘣地弹回到地面上来。春天,公元前三世纪的春天,广袤的平原上绿发飞扬,进入一座又一座村庄,唤出健硕而闲散的农人,把欲望插入泥土,空中飘散着骨灰的气味,偶尔夹杂的莫名其妙的甜香。
不知从哪儿蹿出条黑白相间的土狗,兴高采烈的样子好似受到了天赐,又突兀停住,灵异的目光似乎瞅到人所不能见的东西,狗眼炯亮。没头没脑地狂吠,一声比一声卖力,后一声撵前一声跑。吼啥呢吼!屎撑得啊!屁也不见一个,吼日头的影子呀!疯狗。主人一骂,狗便蔫了劲,蛮不好意思。为掩饰尴尬,它便溜到灌木旁,撩右腿,杂耍般的朝一蓬米色花丛不怀好意地滋尿,又很不要脸地返头舔自家那截鲜红的东西。狗脖子伸得老长,竟够不着,就自顾在原地陀螺般打转。主人是女的,觉得这狗是公然在对自己进行一种调情,便着力踢它一脚,朝它吼,去,到别处发情去!狗无端挨了踹,可怜巴巴地望着女主人,显然那一脚是不轻的。女人又厉声道,去!狗便灰头土脸顺来路跑回去,边跑边回头望,看年轻的女主人独自站在一片烟绿里,像女王。花草的香气盲目地飘荡,像是春天送给死亡的陪嫁。烟绿衬着的女人,身上哺乳动物的特征异常明显,她凹凸有致的地方,让人无聊地领会到一种山清水秀。在那本叫《史箴》的书上,记载着时间深处的灰烬,在哀白的飞灰里,隐约飘闪着众多古老而新鲜的姓氏和名字,指陈着一些人所共知的回忆与往事,既絮絮叨叨又矛盾百出。在某个篇章中,它含混不清地虚构了一个女人和龙同房的故事,仿佛是为一次被人察觉的野合编造冠冕堂皇的借口,却在具体细节上语焉不详。
《史箴》未曾提到的是女人刘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血肉丰匀的身子,竟突然会产生一种****的困倦与慵懒。她把那条黑白相间的土狗撵走以后,松了松紧束的胸衣,让沁出肌肤的热汗和空气交流。瓦蓝的太泽湖平静如玉,仿佛把整个天空都装在里面,像一面绝美的镜子,它贪婪地抄袭着天空的颜色,使水成为瓦蓝色的复制或模仿者。花朵跳入湖水,也会忘掉自己是黄的。
草绿衍生的堤岸好像就是为此时的刘氏预备的,为她的慵懒与突然袭来的疲倦,她需要把身子安放在草绿衍生的堤岸上,她的血肉丰匀的身体需要在瓦蓝的太泽湖畔,偃卧于黄花绿草、蛱蝶飞舞的风景中。
刘氏预先不可能想到,也不敢想到,太泽湖的美丽景象是一个梦,是她珍藏在嫁妆匣里的一面镜中的景象。
那面镜子是婚前一个青年男子送给她的暧昧信物,他要将自己无法达成的欲望寄托这面镜子在某一时刻来完成。他恰好在这一时刻制造了蓝天、碧湖、草岸的镜像。女人刘氏是已逝卖艺人的女儿,她用不变的姿势走过来,左边的胸部比右边的大一寸。
刘氏偃卧在蓝天碧草间,一件内衣在岸上解开了又扣上。她在别人的梦里睡着了。也许是由于疲倦,也许是由于青草、阳光、湖水、昆虫的气息杂交混合,令她昏昏欲睡,她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时间与场合。她的偃卧一点也不像事先被谁安排好的,没有谁会给这个农村女子安排这一切,但她又确实像被安排了一样。
因为她在片刻的偃卧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刘氏梦见一个巨大的东西将她的身子缠绕,她挣扎,跟那东西打架般扭在一起。她的衣裙被片片撕碎,如飞散在绿草间的蝴蝶与野花。
龙——她惊醒时说出了这个词。
龙,她说道,眼盯着瓦蓝的湖水,愣了半天,龙。她重复地说出这个词,一次比一次确信,她说了三次。
不久,她诞下一子。野马飞过,蝴蝶以为它是野马生下来的。
适时,距太泽湖十多里的一个叫丰邑的地方,始皇帝恰巧巡幸至此。随行术士照例下马,有条不紊地忙着,他**了丰邑风水后,又察看了天色,此时天已向晚,晚霞在天边呈五彩之色,煞是好看,令皇帝兴致勃勃,十分陶醉于眼前的景象。随行术士上报皇帝,说发现当地有强烈的水龙之势。什么水龙之气?被打扰的皇帝有些扫兴地问。随行术士嗫嚅了一下,还是说,它来自一个孩子,准确地说,是来自一个**出生在当地的婴儿,它将不利于皇帝。噢,有这事!皇帝将目光从天边的云彩上移过来,踌躇地望着一脸神秘的术士。皇帝随后下令将丰邑当天出生的婴儿全部杀掉。唯独那在梦中与龙性交而分娩的农妇侥幸携子逃往沛县,躲过了此劫。
河流曲折地拐向远方。河上有一只黑色的鸟:丹红的朱冠,如铁的锐喙。它沿着墨玉似的河流飞行,在四五米的高度,把影子贴在粼粼水面上,像在量河的长度,又像是与河对称着,在空中划出一条河流的曲线。只有鸟自己知道,它在追一条水下的鱼。那条鱼像鸟的影子,诡谲而神秘。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没,却牵引着这只鸟,死死追随着,像一种命运的引力。这条河的名字或许并不重要,隐约有人说它叫易水,也有人说不是,易水不是这条河,它仍属于太泽湖流域。使这条河让人谈论的是,河里有一种鱼,它能引诱一只鸟紧跟它飞翔,飞很久,鸟累了,鱼凌波一跃,把鸟吞进肚里。人称那种鱼叫刺客。它的刺非同寻常,鸟入鱼口是被鱼喉一根刺所杀。这种鱼很怪,没有能捕获它的渔人,据说很久以前有,但渔人在吃鱼时,被鱼刺卡了喉而毙命。人又叫它龙鱼或金龙鱼。其实它身子色青,通体鳞片闪烁,如同披着一条河的隐秘潜行者。
刺客出没的河流,一色冷绿。
零 贰
宫殿局部。阳光像金箔一样贴在拱起得如龙脊的铜色瓦棱上,发出灼热的光芒。从光线昏昧的宫殿里出来,人的视觉会短暂失明,仿佛被强光夺去双目。紫色宫墙的拐角处,一个黑衣武士渐渐在视线里清晰,暗红廊柱旁也有一个,他的脸像石头,面部很宽,鼻子大而扁,眼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线,眉毛却是飞扬的,他有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像门神一般。看不见他拿什么兵器,仿佛是青铜长戟,也可能是戈。只见他握住戟或是戈的手,握得很紧,像长在上面。他腰上有佩剑,比想象中要短,剑鞘是褐色的,让人猜不透鞘里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宫廷武士的剑与一般武者的剑有什么不同。按宫殿穿廊大柱的顺序排列,由远而近,至少可看到十个黑衣武士,形同静物。虽是宫殿的一个有限的局部视角,却也能将它的禁严与尊威呈现出来。
或许还能看到暗红带紫黑的整个帝王之城,以及肥硕、狡黠官员的行走姿态和受宠若惊或满腹心事的匆匆背影。不,这都可以不在意。**是深重幽远的王城如同幻象的宏大格局,携带着奔突狂荡的野性激情,凝固而成的黑色旋流——**。**,杀伐与征服前一刻的玄暝蛰伏。推进的甬道,不断推开的宫门仿佛重重叠叠,没有穷尽。一支昧暗里欲落而又未凋的胭色灯花。精致的曲廊飞檐,高墙如屏,迂回折叠的狭巷,或将目光**进一座繁花竞放的花园,或诱入一处绝望的瓮城,乃至豁然开朗的巨型广场。凌空过巷的敌楼,哨垛暗窗,无处不在的隐秘与戒备。悠然延伸着空洞步履,门的厚而冗笨的下部,坎。看似各自独立竟是缜密互抱为整体的宫殿,繁复离奇的迷宫式帝国的黄昏史诗。疲惫的眼神被一只兀然惊起的长尾翠鸟空忽地提升,逾越宫墙,飞到超越整个王城的高度,继而鸟瞰**鳞鳞苍瓦、烟脊的抑郁与浑茫。鸟儿,鸟儿,鸟儿在空中打旋,仿佛挣脱了王城的羁缚,欢快地扇翅,像在戏弄阳光,如同一个华丽的高音蹿出腔喉,获得了在空气中的自由咏叹,只属于音色自己。多好!
然而,宫廷倾斜并且尖锐的投影覆盖着大秦的国土。
父王的一生对他的国土都有可能是陌生的,他登上王位之前,大多数时间都是作为秦国公子而滞留于他国。
父王名叫异人,对于他长期滞留的赵国,父王确实是个异乡人。我想,当我决定离开宫廷而远走时,我也成为了宫廷的他者。
他者,这是对我父亲异人这个名字的一种对应。我不能说父亲对我意味的是一个异人,就我隐约所知,我对于父亲而言,或许恰是一个不为他所知的他者。
因为有人说,我不是父亲异人的儿子。
是另一个人——那个相貌雄伟、印堂发亮、时常高居于母后身边的男人——丞相布韦的私生子。我一点也不像他,是因为在我成长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想杀了他。
父王异人高高的个子、瘦弱、有点小病,印象中是个阴郁,带点神经质而又秀雅的男人。他穿质地与样式上佳的衣服,像女人一样喜欢玉和象牙,讲究美食和侍婢,有很好的风度,一看就知道出身**。即使在他蒙尘的时候,独有的气质仍灼灼其华。但他只坐了三年王位,三年,他在我十三岁、母亲三十七岁那年就过世了。
黑暗的时代你要做个光明者,就会被黑暗吞噬——这是父王异人生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不喜欢这句话,这句话很没出息,像个弱者的自我辩解。
说实话,父王不是个适宜做**的人,充其量他只是个没有头脑、只热衷玩乐的花花公子,他能坐上王位,对他而言,也是一个玩笑,父王却蒙在鼓里,让人玩弄于股掌间竟不自知。作为父亲,他与我交谈甚少,在有限的交谈中,他对一个少年的教导不是王道之术,而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做人心得。依稀中他教导我要助人为乐,但永远不要向人示恩,他说示恩是以另一种方式向人索取报偿,示恩的结果往往得不到报偿,反而会引起人的憎恶。他告诫我,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君子,君子往往会成为束缚自己的绳索,更不要做一个小人,小人就是把自己的人格降低到零,与动物无异。在他患病时,我守候在旁边,他伸出薄弱而无力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小手,那手像一片发黄的树叶,他气息奄奄却语**长地对我说,珍惜时光,一生都不要浪费它。把每**当做*后**那样去对待,快快乐乐地活着,向死而生,这样你就没有遗憾了。别,别像我,他说——无意义的生命活上两百岁也是白活。前面的话他是分几次对我说的,后一段话却是他临终对我的赠言。我想这一席话也确实只有父亲才会对儿子说,却不是一个国王对其继承人说的话。他自己不是一个像样的**,他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儿子作为王位的继承者那样教导。而能将我塑造成王的只有一个人,非他莫属!
所以我必须说到布韦——这个我无法回避的人。关于他,或许应该这样开头:
从前有个卫国的年轻人来到赵都郸城,他爱上了一个十岁大的女孩,他对女孩说,我有耐心等你慢慢长大,到时我会娶你。女孩用黑漆漆发亮的眼睛看着年轻人,她尚不解年轻人的真意。之后年轻人每年来看她,为她买很多衣物。终于有**,年轻人送来一件华丽的粉袍。女孩左看右看,十分欣喜,她穿上粉袍对着铜镜照个不停,觉得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年轻人对她说,今天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你必须成为我的女人。
女孩哦了一声,痴痴地站在那里,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仍盯着镜中华丽的粉袍,仿佛迷失在粉袍色彩缤纷的图案里。这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赵姬,年轻男子便是卫国商人布韦。
我不喜欢他,但他却是个出色的男人,如同帝国的一个光荣的毒瘤。
这样的男人应该是让女人倾慕的,他不仅有一张俊逸如仪的脸,还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说话的嗓音昂扬清悦。他富有而又姿容伟岸,难怪我的母亲赵姬会爱上他,甚至甘愿受其摆布。他那一双手伸出来,有**的线条,那些线条爱在丝绸般的皮肤上起伏伸展,魔力惊人。母亲喜欢他那双手,那年,母亲极乐的青春胴体灿烂如花般绽放,她为这个外貌雄伟的富有男子着迷不已。
这个男子的面孔长得很光滑,像打了一层蜡,他三十岁出头。虽非温文尔雅,却是光滑的,光滑里似乎不排除含有攻击性。在那个年代里,他既是一个武士,又是一个**卓识与远见的阴谋家,而且应该说,也是有史以来*好的一个商人。
他如此**,才如此可怕。以至于我的诞生乃至步上王座,都是他无中生有的虚构,甚至吾国历史*重要的一段,都是从他的虚构中折射的镜像。
我或许也是他激情而出的一次灵感的产物。当时,这个富甲一方的卫国大商人,身居危如坠卵且又浮华似梦的赵国都城,过着王侯一样的生活。他闪亮如水的目光在街道上穿着得如花蝴蝶的美女身上徘徊,冥冥中预感到这座奢靡淫逸的城市是上天为他准备的。
淡青色的天空下,这座城市在战乱不绝的布满刀剑和豪情、飞舞血光与黑铁的岁月里,如此繁华地存在着,如同一个神迹在等待他的到来。他热爱这座城市构建精美的楼台亭馆和车马如云的景象,欣赏这座城市不计生死地沉浸于琴剑、斗鸡、走犬、六博、蹴鞠、饮酒、狎妓的不竭精力与狂荡激情,更热爱目光迷离、娇柔百媚,足穿轻巧绣鞋,走起路来翩翩如仪,细香暗生,并且有着珍珠色肌肤的赵都女子。她们的丝花长袖拂过琴弦,能够激动一条条街道,或许正是这琴声给了这座城市一颗跳荡不息的火红心脏。
冶艳的仕女于闹市楼头倚栏而望,如同以颓靡之姿开放的花朵,开了也就开了,无所谓得很,为谁而开不打紧,也不用问。她们的笑声散布在赵都的空气里,经久不息。
花楼下,骄纵的车马,斗博的群氓,闹事打架的游侠,揽月捉鳖的嫖客,拥红倚翠的公子,倜傥不群的书生,狡诈的行商坐贾,组成了这座城市的浮华与热闹���
布韦走在街头,街上永远是拥挤热闹的,七长八短的身影晃动不绝,黄土板结的街道生动而细致。他的眼神像这座城市一般,既颓废,又散发出欲望的生机。一泊浓痰像飞蛾似的从一个白硕的妇人口中溅到地上,黏稠而鲜亮地落入布韦的眼帘,那妇人随即若无其事地掉头,继续兴致高亢地看着耍猴表演。猴子精灵,只向布韦挤眉弄眼,这猴的眼睛是红的。
有个女人笑得弯下来,她柔软的腰肢恰到好处地展示了肥硕的臀部和胸部,只弯一下,又弹回去了,看上去,她恢复了淑女。在布韦左边,街头的很多地方,女人笑得像花枝颤动,桃红的花,色泽很照眼的。那个女人红白相间:红的衣裙,白的面皮或肉。
布韦走过来,动作放慢地看了她一眼,含义不明。
他锐利地发现,那个吸引他的女子牙齿上有一丝绿的菜叶。他为那副上好的雪白的贝齿可惜!哦,还有那花瓣般桃红色的嘴唇。
尽管布韦当时拥有众多的如花美妾,但母亲赵姬以善舞的柔韧肢体与艳压群芳的姿颜而受到他的独宠。
春天是不知羞耻的,花开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把它的姿态展露无遗,鲜艳而刺目。
绛紫的帐帷后面,男人背部黑色的肌肉耸动着,玉白的手在肌肉上滑动,又猛然停住,揉捏喘息——这只娇小的手在喘息,肉在歌唱。
我的母亲当初抚摸着商人布韦的肩头,让指头一寸一寸地滑过,她说,男人的肌肉是*美的物质。
布韦一声不吭,像牛一样俯首躬耕。
我就是那个春天被他播种在那片芳香而淫荡的土地上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是他的儿子,但是他绝不会是我的父亲,不是!
因为我的产生与其说来自于他对母亲的爱,占有她肉体的欲望或强烈的性,不如说是出自他不为人知的阴谋。是一次预想的阴谋,使大商人布韦有了不可遏止的、异乎寻常的强烈欲望。
赵姬在布韦的精耕细作之下笑靥如花。她脸上的潮红如盛开的花朵,浓艳而鲜嫩。很多年前布韦**次牵她的手的时候,就感受到她的细腻与情欲。此时,布韦强壮的生命力和母亲年轻的同样强盛的性欲,注定了我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地将要来到,并使他的阴谋成为普天之下*宏巨的伟业。
我想,当他得知我的母亲怀孕时,一定激动得浑身战栗。一次公子异人来到府上,被母亲的舞姿迷得神魂颠倒——母亲年轻而柔韧的身体,俯仰、弯曲、伸展、踢弹,既收放自如又花样百出。她的舞姿带来了风,风像披在她身上的薄纱,绕着她飞旋,她的粉艳肉色在薄纱中若隐若现,如花飞逝。酒色钻心的公子,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女人身体的每一个展开与闭拢的细节,不由想入非非。布韦几次跟他说话,他竟恍若未闻。布韦有意很响地咳嗽一声,才使陷入女色痴想中的公子异人有所惊觉,他发现自己失态,有些尴尬地朝布韦笑笑,布韦说,喝酒。
异人应道,来,喝。
——其实那是一场在赵国的首都郸城,只有极少数**人物才能享受到的**盛宴,在豪华明亮的厅堂里,宾主们吃着一大桌丰富的宴席,精致**的饮食器皿仿佛也在提示着他们的身份。目遇神迷的燕舞活色生香,吃着吃着,公子异人感觉不对劲起来,他咳了两声,似乎被一种又涩又苦的东西粘住了喉咙。出于礼貌,他的咳声是轻微而克制的,他甚至打算将咳出的东西再强行咽回去。可还是引起了主人布韦的关切,公子,怎么了?——噢,不不,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不舒服,嗯,可能是不太适应。开始异人还以为仅仅是个人的问题——吃到了一点不对胃口的食物或自己不该吃的——变质的东西——接着见大家都在低头吐着什么——后来客人们都在作呕,他们吃的竟是一桌霉味十足的晚宴——它徒具豪华的躯壳——实质已变质——只有主人布韦吃得兴致盎然,使众宾客反而感到自己过于挑剔而面有惭愧之色,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慢慢吃起来。公子异人没有吃,他再度专注地盯着舞蹈的赵姬,仿佛忘了吃喝似的。这期间他借故要去如厕,经过布韦身后时他绊了一下,脚下发出刺耳的声音,人们吃食的动作一时停止,都看他,他以手示意没啥,各位,真的没啥!只是绊到了一个很硬且顽固的东西,差点栽倒,幸好挺住了。顿了顿,他仍保持**而矜持的姿势走过去,走出了门。
异人正要钻进厕门,主人布韦截住了他。
布韦朝他很是暧昧地笑笑,手朝后一指,一个女人白衣红裙,丰硕的胸部很远就巍巍然耸动而来。异人顺手指望去——那个女人,撩动着繁冗而艳丽的裙摆,站在赭红色门前。她尖俏的下巴傲人地微翘着,象牙白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眉毛舒展着,更好地突出了那双潮湿漆黑的眼眸,她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落入其眼中,她美丽且傲慢,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美而傲慢。一袭妖红的长裙长长地拖曳在身后,仿佛是她走过的一小段路,又被自己小心而娇媚地覆盖,像个小秘密——她是为谁走了这一小段路,她在找谁?她的眼眸遇到了公子异人热辣辣的目光,她移动脸颊,很白得仅有些许淡红的脸颊,与她的赭红色背景形成鲜明对比,并相互映衬出彼此的典雅与精致。赵姬的面孔如同一道强烈的聚光打在公子异人心上——他宁愿留在她的腰际,做一朵丝绸开成的花。
只是她眼眸搜寻的是布韦,她看到了他,眼里绽放出天真的笑意——只有十岁女孩才有的笑意。她伸出一只手,用指头朝他勾了勾,那个小小的手指像一枚弯月,居然无限妖娆,藏有万种风情。
布韦避开了女孩般的笑脸,对她的手势更视而不见。他转过头,一脸的诚恳和信任。布韦对公子异人有明确所指地表示出他的大气和豪爽——公子若是不嫌弃,甘愿割爱以赵姬相赠!
布韦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公子异人没有顾及布韦当时的脸色,却看见美女赵姬不经意露出衣袖的皓腕,戴着一对镶着孔雀绿宝石的金色首饰,那首饰形同华贵精美的滕叶缠在她细嫩的皓腕上,光华烁目。
这么说,她是我的。异人对布韦的慷慨之举喜出望外。
没错,是你的。布韦说,他将嘴唇凑近异人的耳根小声道,提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胸部如晶莹的玉坠——她是公子你的!
若这是做梦的话,一定是我做过的*美的一个梦。公子异人幼兽般的眼睛因感激而泪光闪烁。
是的,赵姬对男人来说就是一个美梦。布韦好像也为异人的惊喜而高兴,他以分享对方喜悦的口吻说,尽情享受这个美梦吧,公子。好好地享受!
布韦说这些话时,内心的复杂丝毫没有外露,他的面孔完全是一派淡定之色,目光里满是真诚。
零 叁
异人未及将赵姬带回宿馆,就在布韦安排的一间舒适的房内便欲亲香泽。当他出现在赵姬面前时,赵姬是排斥的,因她看到的不是一位年轻王孙的脸,而是一副表情诡黠的苍白面具。但他的身子却是赤裸的,瘦弱的身子,像马厩里一匹掉光了毛的白马。她厌恶且抗拒地说,你以为你戴着面具就可以像狗一样做爱吗?
不,狗不会做爱。
那会干什么?
交配。
对,赵姬似乎被这句话点燃了欲火,她说,我指的就是这个。
异人不知道赵姬的粉袍那么容易就脱下了,像是自动离开身体的。她的胸部率先突了出来,赵姬的胸部是尖的。公子异人从没见过这么尖的,他又惊又喜。
见到公子的惊喜模样,赵姬长发一甩,发出听起来很不恰当的笑声,笑得异人更是急不可待。她却一本正经地钉住,干什么呀!不一会儿,又尖笑起来,像一把不存在的锥子——那是母亲赵姬仅有的一点点反抗。然而,看似拒绝又情愿就范。公子异人闻到她混合着骚味与芬芳的体香。
这是一间以丝帛锦缎为装饰的房子,光线晕红、柔和,四壁、天花板到地面都是男女及各种动物性交的刺激图案,如同一个感官王国。
二人的身姿犹如一幅宏伟的壁画图,似乎是展示黄帝御千二百女而成仙的故事,各色男女在屋内外、树下、马上、路旁、篱后、园中以及廊柱间等各种场景,另有种种动物在图中,花样各异。
在赵姬进入这间房子之前,布韦曾和她有过一次短暂而明确的谈话。那次谈话与其说改变了赵姬的一生,不如说是改变了一个**的历史。
布韦说,你不该永远只做一个商人妇!
可我很满足,赵姬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永远是满足的。
满足?布韦的眉毛微扬,什么是永远?什么又叫满足?告诉你,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也没有满足,尤其是后一项。赵姬的眼神突然一变,难道你从我十岁开始一直等到今天,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布韦笑,好像宽解她,又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是说你应该成为王后,获得更大的满足。
王后?嘻,我像做王后的女人吗?赵姬大声笑起来。
布韦以手盖住赵姬的嘴,示意屏风那边坐着的异人,说,他是个优雅的人,我是说你的王子,他在等你。王子?赵姬皱皱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王子吗?!
他是秦国的王子,相信我,不久他就会成为秦国的王。
那我们的……
听我说,没有我们的,只有你和他的,只有秦国的,才有你所说的一切,明白吗?
赵姬虽不心甘情愿,又不得不迟迟疑疑地点头。
当晚,他们亲热时都默不言语,只顾埋头做。布韦显出从未有过的热忱和专注,令赵姬不无感伤,她突然开口,幽幽地说,你一边跟我做爱,一边又要不再爱我。
我,我没有。布韦说。
你不是要把我让给别的男人吗?赵姬翻转身,伏在布韦身上,以手拍拍他的脸,眼盯着布韦。布韦皱着眉头说,这不是一回事。
不是?怎么不是?!
布韦斟酌了一下,嗫嚅道,我之所以那样做,恰恰是因为爱你,为你好啊!
赵姬出乎意外咯咯地笑起来,她不无顽皮地说,那我要看看你的爱到底在哪里——爱我到底有多深。
布韦呼地翻过身,赵姬顺势滑到一侧,裸呈着,胸部像光芒四射的炸弹。布韦骑在赵姬光洁的身上,做了个勇士挺进的姿势,嘴里说,感觉到了吗,嗯?很深,是不是?
噢,赵姬兴奋地叫起来。
布韦边努力做边说,人怎能不吃饭,又怎能不做爱。
赵姬在下面哧哧笑着,接嘴说,还有,怎能没有华美的衣服、房子和忠实的仆人?
你说得对,布韦说,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这些你都必须拥有,甚至还不够,还必须有更多——但前提是,你要成为王后。
不,赵姬瞪大眼睛,她的眼里突然变得空洞而迷茫,她使劲摇着头,我宁可做一个商人的妻子,你的妻子,知道吗?
不不,布韦否定地说,你不能只这么想,天下有多少商人的妻子,而王后,一个**只有一个,懂吗?因为她是女人中***的。
赵姬笑,笑得有些无奈,还有一些苦涩,她说,看看你,我的爱人,你说得多么美妙,简直比做爱还美妙。
这晚赵姬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布韦小心地用左手的小指背弯曲着为她拭去,他对熟睡的赵姬默默地端详了很久,布韦一夜未曾入眠。
一个身为人质的他国公子,在无聊的落魄中竟然得到了巨贾布韦的格外恩遇——他将自己*喜爱的女人送给了公子异人——使公子异人本身都不敢相信竟然当真。
眼前奇迹般出现的赵姬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那混合着香气与骚情的鲜艳肉身,从繁复的裙饰里解脱出来,弄得他呼吸急促而又汗流浃背。他有些尴尬地感到自己当时一副呆相,好在他事先为自己准备了一副燕市**行的面具,这副面具可以掩饰他的某种自卑。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而喉咙又不争气地发痒,像是有什么捉弄着。他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的喉咙其实很干燥。
那个女人大大咧咧地当面脱裙解带,无所谓得像个坊间的女子。
异人感到自己可以为这个女人去死。
她瞟过来的目光虚浮如空气,有些揶揄,有些挑衅,更有些不屑,这激怒了异人,或者说刺激了他的胆量——公子,来呀!
他早已扒光了自己,两条**激动得不停地打战。
咦,女人的目光轻蔑地落在他的下身——我听说秦人的兵器无坚不摧,看来只是传说,也不过如此嘛!
异人闻言,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脸刷地开始发烧,像火烫着,他感到了侮辱,他恼羞成怒——你听好了,我**就代表秦国攻入你的城池!(他的声音尖细而怪诞。)女人反而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放浪且轻浮,这笑声使异人变得疯狂,他像一团火扑向那个肉体。
赵姬一把扯掉他的面具,她发现红着脸而呼吸粗重的异人简直像个大男孩。
多年以后,当赵姬回忆起自己玉体横陈在那个懦弱而又钟情声色的秦国公子面前时,公子异人像个初尝禁果的新手,惶恐而又激动。他几乎是在全身极度兴奋中模仿一匹公马的姿势,战栗着与赵姬完成了初次的结合。
那次的事于赵姬是个仪式。这个仪式尽管毫无快感与创意,却将使她从一个商人的侍妾成为未来的王后。我可以想象,在异人哆里哆嗦、兴奋之极地与赵姬交媾的同时,商人布韦肯定就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同样激动得哆嗦。因为两个战栗的灵魂,都要从同一个女人的肉身上获得程度不一的满足。
然而出乎远见卓识的布韦所预料的是,赵姬怀孕十一个月后,在人质异人赵国的府宅里生下了我。当我离开赵都而回到秦国,由母姓正式转父姓为嬴政时,便将是秦国未来至高无上的王。
伟大的布韦,是我血缘的父亲,他拥有上天赐予母亲赵姬的肉身和一身的伟力,足以使那个在女人肚皮上哆嗦的王孙的精子退避三舍。想想母亲赵姬跟布韦交媾时的那种癫狂与痴迷,与对异人虚与委蛇的状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的童年时光大多是在母亲的故国消磨的。直到秦将王翦大军攻赵,异人面临杀身之祸,布韦秘密安排异人一家三口逃回秦国。
在赵都,我认识了一个小孩,他叫赵牧,是我平生的**位朋友,他有着一头红发,像一丛火,令我深深着迷。他是位受人尊重的赵国将军的儿子。我跟他一块儿习武、玩耍、胡闹,我们很要好。我甚至来不及与他告别,就离开了赵都。我很怀念他,真的,一种美好的怀念。当赵国都城的雉堞在我身后化为沉沉黑夜时,赵牧的火红之发便成了城头上照亮往事的不熄灯盏。
赵牧,一想到赵牧,童年时代那幅顽皮而无赖的画面就会呈现在眼前。塞满桑葚的小嘴胀鼓鼓的,一阵乱嚼,紫色的汁液挂在嘴角。
两双小脚站在庭院的朱栏之上,两双小手火急火燎,同时往裤裆里掏。预备——赵牧掏得总是慢一些,所以他发的口令就会根据自己的速度而延长,其实我已一脸含笑地严阵以待。
——起!
两道银色的水线激凌凌地从高处飘起,清澈、晶莹,煞是可爱。
我狠着劲儿挺起小肚子,瞅瞅赵牧的尿线,不无得意之色,说,你尿得没我高。
赵牧侧脸瞧一瞧我,不示弱地说,你尿得没我长。
���的尿短促而劲急,一喷上天,也就熄了,那是憋一口气的效果。见赵牧的尿还在滋滋不停,且洋洋自得地随意晃动,好像那根明亮的线条让他掌控自如,又有不歇之势,我有些沮丧。
赵牧收手,忽然不无谦逊地说,我们是好兄弟,平手——你尿得高,我尿得久,谁也没输。
我们的手相互一拍,发出清脆的掌击声,平手!
这时就有另一个声音传来,还有我,我要跟你们比!赵牧就笑着说,丹,你来晚了。男孩丹头一昂,倔强地说,不行!并冲我说,嬴政,我要跟你比!我说,比什么?丹眼珠一转,摔跤!
摔就摔,我出其不意地从土堆上跳下来,一把就将丹摔倒在地。丹呼地爬起来,不服气地大嚷,你耍赖。不成,重来!
我说,丹,你输了。
在我和赵牧的游戏时代,除了同样质押于赵的燕国太子丹之外,始终还有另一个玩伴,史书上似乎有意忽略。她就是女孩术香。术香是个可人的女孩,在我和赵牧比尿游戏之前,总是将她赶开,走走,女孩别看!否则要烂眼睛的。
术香也就走开,但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尿得兴高采烈之时,背后的门缝里总有一双乌黑漆亮的瞳仁在闪烁。
女孩术香的眼睛不仅没烂,反而越来越漂亮了。有一次术香对我说,如果让你作一次选择,从天空飞下来,你可以停在树上,也可以落到地面,你会怎样选择?我说,我会先落到*高的一棵树顶上,俯视其他的树,然后选择稍矮一些的,再飞到更矮的树上。也可能一直待在*高的树上,也可能直接落到地面。术香说,若是我,一开始就飞到地上来,地上比树上好玩。我噢了一声。术香说的是对的。
后来我想起那些身在赵都郸城的岁月,尽管黑暗而狼藉,却也不无美好。那段时光的太阳似个含苞待放的处女,只等那么一个时辰到来。等,这段时间既黑暗又美丽,世界上所有的等待,百分之九十九都令人不安,甚至厌倦,唯有处女含苞欲放的等待是美的。太阳处在这种时间,是在为所有处女作实验,九百童男和九百童女似乎就在等太阳的一声令下。实质上太阳早就是个经验丰富而淫荡的女人,可每天她总得装一回处女,羞答答地露出一些不谙人事的样子,那是勾引嫖客的妓女的情状呀!也许一百个早晨都是处女的早晨,但这个早晨是个无耻之晨。经过这个早晨以后,一个处女从此成了妇女。
零 肆
秦王昭去世后,太子安为王,华阳夫人为后,异人正式立为太子。
没有布韦的精心策划,公子异人毫无成为王位继承者的希望。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商人布韦再造了这位秦国太子,也由此把秦国推上了一条他亲手铺设的金色道路。他为当初那个漆黑雨夜驰上这条道路的黑色马车装上了两个金色的车轮,车轮滚动,太阳旋转,秦国的道路如同剑一般把黑暗劈开,露出清晰的指向。只是当时那个夜晚的雨下得很大,像黑色的雪片扑向疾驰的车窗,疾速地使事物模糊。雨,改变了视觉,使眼睛的判断产生了疑惑,雨把许多事物的真相拿去,刷刷刷地涂改成它的意志达成的模样。雨,在施行它的权力意志。雨雨雨,在书写它的意义:湿、水和模糊,还有凉的感觉。可是雨改变不了道路的行进方向。
而这条道路的起点,是由布韦与华阳夫人进行的一次阔绰而具有献身性的交易开始的。
日益升温的阳光使琉璃的瓦脊和飞檐翘角渐渐有了一种黄金接近融化的光泽,仿佛硬度慢慢消失,一种物质在向金黄的色泽内部转化,化成一种光芒和金黄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宫城的春天浓烈异常。
宫城广场如一块金箔,被太阳的锤子以工匠的细致和耐心一点一点地捶打着,把一种虔诚捶了出来,捶得细薄而匀称,就像广场的一件金质箔衣。人踏在箔衣上要小心落脚,走得安静而肃穆,像影子贴在另一片颜色不同的影子上,唯恐一脚重了,它就碎了,从而把脚割裂。
这些日来,闲居宫中的华阳夫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异样不安。
美貌丰腴而又**的华阳,身为太子安的正夫人,虽极受宠爱,但太子安的子女二十余人,竟无一个由她所生。华阳夫人像一架马力十足的性机器,她贪恋感官享乐的性爱,却没有生育能力。当丈夫安跟别的夫人造出了众多子女之后,仍对华阳有满心爱意,可抽空的身子却像一匹渐渐枯黄的树叶,风一吹,就身不由己。面对那些孩子们蓬勃成长,而安又**天地衰弱,正当盛年的华阳不只是感到生命的空洞寂寞,更为日后的命运忧虑重重。在帷幕如轻纱薄烟的后宫,恰似一只艳丽孔雀的华阳夫人,莲步轻移之处,暗红的地毯上都有她的裙裾曳出的淡淡哀伤。
早年的安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名高大英伟的射手,一张数石的大弓拉开,弓弦抵住唇心,手指紧扣,面孔如铁般专注前方——射手安当年英武非凡的气概深入人心。此外,他喜欢以骑马的姿势做爱,乐此不疲。后来就不行了。安开始发胖,两边的脸如女人的乳房:白皙、饱满而细腻,他成了一个宫殿生活堆积起来的肥胖之人,像房子一样肥胖,肠满脑肥,体重仿佛超过了他当年能拉动的弓。以致他每次跟妃子做爱都因十分艰难而感到非常困惑。他不理解老天既然给了他这么多女人,又为什么令他这么难与她们发生密切的关系。安每次挪动庞大的身子与他的妃子交媾,都会引起娇小的妃子红唇白牙一阵咯咯的讪笑,这令安很是尴尬,交媾的快感也就大大打了折扣。
安曾经和华阳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是一次华阳夫人看见安独自坐在那儿发呆,他面前放着*心爱的食物——一只炖得金黄喷香的鸡。安居然没动一下。华阳夫人关切地轻扶安的肩头,柔声说,你的样子很悲伤。安说,是吗?我越来越胖,怕找不到情人了。华阳夫人从后面抱着他,尽量让他感到自己的两只柔软而饱满的胸脯在摩擦他的背部。她说,情人也会发胖,会越来越胖。安及时地得到了这个女人的安慰,并且她让安保持男人乃至君王尊严地完成了一次次比较成功的性活动。这令已经开始因肥胖而变得多愁善感的安身心大慰。他甚至为华阳夫人写过一首不错的情诗,用白话翻译出来,其中有这么两句:你每一根黑发,曾在我手中轻卧。一时不胫而走,在士人**乃至秦楼楚馆之地颇让人玩味,人们也就明白了安对华阳夫人的伟大爱情。
当安的身体陡然失重,像座纸糊的破房子,处处是洞,弱不禁风时,华阳悲从中来。
恰在此时,卫国富有的大商人布韦,气宇轩昂地出现在她面前,并向她隆重而又赞赏有加地提到太子安弃之如敝履的公子异人。
——或许太子安已想不起从小就当作人质,滞留在赵国的公子异人的模样了。
异人不过是太子安当年走马观花的产物。他当年精猛有余,处处遗情,女人为他生的孩子有的他连面也没见过。那些以他为父的公子、公主,在太子安头脑中只是个数字。而那些女人,有的怀孕之后便再没见过。尤其后来,安因纵欲过度而眼花,公子走到他跟前,他竟问,你是谁?父亲殿下,我是你的儿子。儿子?太子安眯缝着眼,你是我的儿子吗?是三儿呀?哦,是小七吧,对,我没记错,应该是小七。安像喃喃自语,他说话时头会不由自主朝两边摆动,像是摇头,仿佛他刚说出的话,又被自己摇头否认了。他举手示意,说,走近点孩子,走近点,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走得几乎要贴到安的脸的公子说,父亲殿下,我是老十五,是您第十五个儿子。老十五!安昏花的老眼似乎为之一亮,他随即黯淡——哎呀,都这么大了。太子安的不胜感慨往往使他产生无限感伤。这种情绪笼罩着他,加快了他走向死亡。
零 伍
孔雀蓝的夜空如河水一般哗然奔逐,在看似宁静的表面中隐约着骚乱之象。这个夜晚,布韦穿过**的繁华灯火,到太子**进行了一次秘密的重要拜访。
在一群着黑服、佩黑剑的男人中,华阳夫人衣着艳丽、面若桃花,却不失另一种威仪。布韦恭敬地向她行礼,嘴里说,我听人言,平生不愿封侯,也要一识华阳夫人的美貌。**得见,果然此言不假。华阳夫人方眉眼带笑,屏退左右,到一间轻松而有私密气息的房间里与布韦面晤。
在布韦的眼里,华阳夫人看上去大眼丰体、神情内敛,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厚肉大脸、面上无光的内侍,仿佛一截灰黑的木头。木头里有流水的声音。
华阳夫人斜躺在造型精美的黑色檀木榻上,一袭华贵的长袍自她丰腴起伏的身体拖曳至榻脚的地下。她的仪态华丽而矜持,言谈举止都是精致的,既不失礼,又带着他人不**及的傲慢。宫廷贵胄的一切特征,都在她身上体现无遗。
布韦侧身而立,在华阳夫人身体上方投下自己的绛色影子。
华阳夫人显然知道自己是个很美的女人,因为知道自己的优势,所以显得漫不经心,又好像对自己的美毫不在意,但她在意自己的地位和感官享乐,这使她感到活着的真实。
布韦向华阳夫人提到异人这个名字,华阳夫人怔了怔,问,谁是异人?她的脸在烛光照耀下有一种虚无的美丽。布韦高大的身躯已开始吸引她的注意,她的眼眸像火焰般骤然增加了亮度,如同熠熠生辉的宝石。
布韦隆重提出异人名字的同时,让随从紧接着呈献上了以五百重金所购的奇珍异宝,并说,对秦国与夫人而言,公子异人就是奇珍异宝。
华阳夫人笑了,她的笑声使空气中游动着妖冶的气息。华阳夫人说,哦,你太夸张了吧!
不,一点也没有夸张。布韦说,恕我直言,夫人膝下无子,你的另一半圆满靠谁来完成,你的另一半孤独靠谁来取暖。若是纳异人为子,极有孝心的异人必感恩戴德,加倍孝敬夫人,纵使有个万一……夫人的太后宝座也是稳如泰山啊!
没有万一!华阳夫人挥手,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布韦的话,她要显示自己的地位和主见,也想给布韦一点尴尬。
布韦没有尴尬,他反而爽朗地笑了,说,看来夫人不仅有令天下男人都心仪的美貌,也有出众的智慧。华阳夫人斜睨了布韦一眼。布韦说,智慧,多么好的一个词汇,只是与夫人的美貌相比,再智慧的男人也会低下头来。布韦停顿了一下,见华阳夫人用狐疑的眼光扫视他,便继续说道,只是,美貌不可能给夫人一生一世,你要在上天完全把它收去之前脱胎换骨。华阳夫人眉头像针刺似的颤了一下,嘴角挂了一丝冷笑,可还是克制住了,她转而满面微笑,说,你真是个很直接的男人。华阳夫人意有所指地强调——直接!是的。
布韦躬身道,正如夫人所说,布韦就是个直接的男人。
献殷勤是很多男人的本能,作为男人,你不懂得向一个女人如何献殷勤吗?华阳夫人说。
夫人感到失望了。布韦说,我见过很多极善卖弄风情的女人,这其中有不少尊贵的夫人,她们常常令我不自觉地联想到坊间女子。
你是在说——华阳夫人不动声色道。
我是说唯有夫人您是位一点也不卖弄风情的女人。布韦说。
应该说是你不解风情吧。华阳夫人道,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该是多么的乏味。
布韦的确不解风情,但由衷欣赏夫人丝毫不卖弄风情却风情万种,这才是布韦甘愿心折的女人。布韦说着貌似恭敬地弯下腰来,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看着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满意地再次笑起来,像个小女孩那样单纯地笑。
光影在她身上晃动,她的脸很白,白得令人生疑,像打了一层蜡,晶莹透亮。如果她不说话、不开口、嘴不动、眼不眨,你会感到她高不可攀,全身都散发出拒绝的气息。然而她笑了,女人真实的本性往往从笑容的花蕊里盛开出来。她的笑容由夫人的优雅**而变为了女人的妩媚与可爱,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她用蜡色的纤纤之手,仿佛是无意识地撩了撩自己华美的衣袍,衣袍上丝质的亮光几乎使人感到不真实,像是月色织出来的,又柔又薄。她的手像是在拨开一片云彩,试图让人发现什么,或在云的后面藏着什么隐秘。她的眼风勾了布韦一下,深谙情场之道的布韦,立马读懂了这位浑身散发出性的芳香的美妇人的信息。她需要雄伟的布韦给她的肉体输送快乐的泉流,滋润她的生命。布韦答应了,条件是安若接位,要立异人为太子,继承王位。
在华阳夫人离开那只黑色檀椅时,商人布韦恭敬地垂首,他的视线却挂在华阳夫人硕大的屁股上,随着两股肉的左右移动,夫人步态雍容,俨如女王。
她走到帐帷前停步,回头朝布韦扔出一句话,说,也许我老的时候会变为一只精怪,把你们男人都吓死。
布韦笑。
在笑声中,双边的承诺使接下来发生的后帐之事,在花影摇曳下如鱼得水,酣畅淋漓。一寸寸皮肤在夜色中如光滑的丝缎,黑暗、灿烂。
宫殿是忧伤的,没有比宫殿更大的颓废可以陈述,内心的宫殿如此黑暗,用太阳点灯也照不到里面。安继位不足一年,他形如败叶的身子哪怕置身暖宫,也似在寒风中不停发颤。作为王,他太苍白无力了,繁复豪华的冠服在他身上又太臃肿,那几乎是按照安早年健壮时的身材量做的。当他终于能穿上这套隆重而又耀眼的王的冠服时,他的身子已瘦弱得难以支撑。病痛像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他。看似庞大而舒适无比的卧榻,也难承受安的痛苦呻吟。他的呻吟又几乎成了那张大床发出来的声,只要断断续续的呻吟没有停止,就证明安还在,他还没有死。紫里的帐幔外,王国的群臣有的伸颈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有的在无限焦虑地来回走动,有的在心事重重地静思默想。他们不是来帮助王的,王的病很重,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嘴里哎哟呻吟不绝,然而他是无助的,太医早已宣布无药可施。王只有自己承受人们对他的遗弃。那时候门外的亲人、朋友、大臣不是来救他、为他减轻痛苦的,而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死,以便扶立新王或等待变局的出现。他努力发出自己的每一声呻吟,以证明自己的不死。他这样持续了很多日子,从群臣和王戚们的焦虑看,安算是已经创造了一个无能国王的*后无能奇迹了。
他的手一点一点,很不情愿又无可避免地从床沿上滑落下来,垂直地松开,安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上消失。
紫黑的帐幔猛地被撩开,大块的光亮像茫茫的白色灰尘一样涌了进来。
安死,已经立为太子的异人顺理成章登上了王座,人称秦庄襄王。
我的母亲赵姬也以她极乐的身体母仪天下,成为王后。我,十周岁,立为太子。不可回避的是,黑色屏风后面的布韦轩昂地走向了前台,当上了秦国丞相。顺便说一句,在此之前,他就娶了现在身为太后的华阳夫人之妹——华伦夫人。他的商人的谋略与投资终于到了获得全面回报之时。十岁的我每回看见站在众人面前微笑的踌躇满志的那个家伙,就会有一种狐疑:究竟王座上那个人是我的父亲,还是比王更得意的这个人是我的父亲?秦国是在王座上的人手里,还是他手里?
在我的父王当政期间,布韦大权在握,干了很多事,确实显示了他比经商���杰出的另一面才能。头一年,他就瞅准已是气息奄奄、但碍于公义又不好贸然解决的小国东周,抓住它不自量力联合各诸侯国企图进攻秦国的机会,亲自率军出征,一举将东周的领地纳入了秦国版图。又派大将领兵进攻韩国,迫使该国将成皋、荥阳一带割让给秦国。次年,布韦又以敏锐的洞察力大胆决断,乘赵、魏两国攻打燕国,后方极度空虚,派大军向赵、魏两国突击。成功地拿下了赵国太原和魏国的高都、汲县。随后,又命大军在赵国西部大肆运动,先后取得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第三年,布韦发兵进攻韩国上党郡,并一举拿下,置秦国的上党郡。又在赵国太原故地设太原郡。这是布韦手上*早在强占下来的别人的土地上设立的秦国的郡城,像是两座昭示布韦的不凡武功的丰碑,令各国刮目相看,为大秦的丞相所震慑。
布韦的才能是**的,毋庸置疑,异人甚至觉得,任用这样一位丞相的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怀疑布韦的才能。这令他既欣慰又沮丧。他只有将布韦的作为当成自己的作为或功绩,但他又不好宣称那是自己干的,而抹去了布韦的功勋,因为世人都知道布韦是秦国的支柱和栋梁——他的声誉如日中天,剩下的或留给这位宫中**的,只有落寞和不离不散的惆怅,像殿内的帐帷一般包围着他。
也就是在布韦大肆施展自己政治才能的时候,父亲在寂寞的王位上默默地死去了。
异人,这个仿佛生活在别处的王。他搂着的美艳王后,竟是内心装着别人的女人。他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有时也会走神,像看着别人的孩子似的无动于衷。他生前是否察觉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当时身为太子的我,并非他所生。是王后与他的重臣布韦的孽种。他是否从一种受害者或局外人的角度,暗自打量过我。将我的相貌与布韦作过对比,以我当时的年岁,不可能在器宇间长成布韦的雄伟姿容,却也有着少许的圣洁清逸。这使他有时产生错觉,我的少年成长期的瘦弱,似乎又与他的体质有着某种暗合。但这并不能排除他将我的性格、举止、神情来与布韦进行比较,抑或在暗中已然得出什么结论。他不说!父王的涵养真好。他真好的涵养成就了他的窝囊。
他不敢得罪我的母亲、他的王后——赵姬,他知道丞相布韦是她的后台,而太后华阳夫人又是布韦的情人和后台——华阳夫人也向布韦撩开了繁冗的裙摆。没有布韦,他成不了秦国的王。
我的父亲异人一生都过得窝囊,即使他身居王位,也是窝囊废一个。难怪我的母后瞧不起他,哪怕她得知自己的情人布韦与太后华阳夫人有染,而试图转头爱上他,他都没有给母后一个哪怕小小的爱他的理由或借口。以致母亲从来也没有认真地把他当作一个像样的男人看待过。
这就是我的父王,异人!当初他回到秦国,由滞留于赵国的落难公子身份,转为**太子,虽然华阳夫人给他改过名字,但改变不了他的冥冥宿命。他豪华而悲哀的生命,在商人布韦的眼里仅仅被当做了难得的商机,奇货可居了一回。这一回改变了秦国,也改变了千年浩瀚的历史。父王你却永远成了后世的笑柄。
我要杀了他为你正名,我发誓,即使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长大后做的**件事,就是要杀了他!哪怕他是我的生身之父。
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不要太在意自己出身何处,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做王的,有的人后天才是。
我十三岁为王,布韦为相国,我称他为仲父。
是的,仲父!
第贰章:艳戕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浓稠的血,浓得化不开的厚重红色,将宫廷广场灰黑的地面完全改变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我的脸色玄黑如刀,神色冷峻。我知道,这才应该是我用来面对世界的姿态,**在他宫廷的姿态。
零 壹
在灼热的天空下,一根旗杆威严挺立,直抵状如盘龙的大云,仿佛撑着一面帝国的大纛。那裸身于烈日下的女人,浑身淌汗,张臂高呼:大秦!她张开的双臂和挺直的身体构成了一个无比神圣的十字,一对乳房充满了哺育一个朝代的欲望,好像要把呼喊的大秦揽入其怀,然后生出她的太子、她的王,来主宰大秦。
她是当年大秦王的母亲,绝代艳姬赵后。
离开身体的王后,只是个空洞的名词,虽然王仍叫她的爱称或小名,虽然繁华的衣冠仍旧装点着她的尊贵,但是她是空的。
赵姬从宫中的阴影里走出来,苍白得像个纸人,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她向前走,开始感觉不到脚踏在石板上,她从空旷的宫前广场向上飘,像一只又大又轻的、把握不住自己的风筝,慢慢上升,渐渐飞了起来。先是低低地掠经宫殿的一排屋檐,飞过宫墙,天空蓝得如同绸缎。啊,她想飞上去,摸摸湛蓝的天空是否如宫中的绸缎,是否有绸的柔软和冰冷。
关于我母亲的风花雪月,后世肯定会有种种传闻流布不绝,对此,我心知肚明。
很多年以后,我仍会梦见,在幽暗的宫殿长廊里,有两个行色匆匆的身影。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带刀武士,一个女人跟在武士身后跑着,她只有跑着才能在一定的距离内跟上武士行走的节奏。我看不清武士的面孔,而那个女人却分明是我的母亲。
做了王后的赵姬无疑是寂寞与空洞的,宫中的生活不似商人豪宅,再也鼓荡不起她华美的衣袍。异人死了,她偶尔与老情人鸳梦重温,更吊足了她欲壑难填的胃口。她虎狼之年的体内欲火正炽,空洞的生命需要阳光来填充。她在午睡中会恍然梦见自己同时与十个壮汉发生关系。醒来,则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恐惧。
精力惊人的相国布韦,一方面要日理万机,一方面要在后宫周旋,既要满足华阳夫人的需求,偶尔也要与太后鱼水同欢,回到府上还得蜻蜓点水般向老婆华伦夫人交账。好在华伦夫人贤惠,对房事没有过多的兴趣,与他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术香。
布韦不是一个色徒,他慷慨挥霍的**与频繁周旋于女人之间,都是为了实现施展其超拔的襟袍作出的伟大祭献。以他对女人和秦国作出的贡献而论,他不失为历史上可圈可点的一代伟男。
但是,与他发生关系不是别人,而是身为太后的我的母亲。尤其在我坐上王位后。他竟无视我的存在,在一个少年**后面与他的母亲发生关系,其罪当诛——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我不止一次在母亲的寝宫前欲行又止,帐帷里传来我淫荡的母亲赵姬和丞相布韦的偷欢之声。我没有目睹,但母亲欢快的尖叫,如同灵魂钻出了躯壳,在帐帷中快乐地舞蹈。但我听来总觉得那像从黄鼠狼嘴下奔跑的鸡,在噩梦中发出惊魂未定的叫声。
那只宫中的黄鼠狼何其壮硕啊!
然而就是这个外表道貌岸然,实则像黄鼠狼般偷欢的家伙,他为了掩人耳目、遮其丑行,居然再次出卖了我那位淫欲熏心的母亲。布韦老了,当他的身体渐感不支时,母亲的精力与性欲却愈加顽强。似乎整天在后宫惦着此事,她有时迫不及待,像个十足的坊间淫妇一样。
母亲施满粉黛的脸上潮红绯艳,汹涌的欲望使她活力非凡又历尽沧桑,那双眼睛看似无辜而又深不可测——这双眼里有着比男人身体上更多的内容。即便定力再强的男人也难以经受母亲赵姬的直视。
当她的容颜行将露出衰败迹象,在欲老而未老之前,即一朵花开到*艳的时候,她的身体像颗水分饱满的熟透果实,是异样丰美的。也许隔日,她行将凋败,但她今天的肉体是一生中,对于男人而言,*好的盛宴。而这**,她在等待自己的情人布韦的到来。她要把这**献给布韦。
在漆亮的长方形精致盒子似的后宫里,身着黑色锈金凤鸟花纹曳地长裙的母亲赵姬,在艳红的地幔上来回走动。
相国来了吗?她不止一次地问。
快到了。贴身侍女回答。
你这是第几次这样回答我了?!赵姬不满而又不胜焦躁地瞪了侍女一眼。第五次了,太后,您问了五次。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五次。赵姬自言自语,我问了五次……
黄色的阳光像是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擦去的,从东边的宫墙一直向西,一点点擦去,毫不怜惜地把*后一点金黄色也擦净。
当赵姬按捺不住,要第六次发问的时候,侍女引进来一个男人。相国!赵姬近乎要扑上去。那人却后退两步,谦恭地低下身,投过来竟是滑亮而陌生的目光——我受相国之命来侍候太后。
眼前这位身形与外貌近乎布韦一样雄伟的人,不是赵姬苦苦等候的情人,而是一个身着宦阉装束的陌生人,或者他就是阉人。赵姬既疼心又大失所望。只是这个贼阉一进来就用一种淫邪的目光,在貌似恭敬中暗里打量她。他的目光像猪的目光一样在赵姬身上——上上下下逡巡、触嗅,既粗鲁又放肆,让赵姬觉得自己的件件粉袍被那种目光扒了个一干二净,她突然有了种从未有过的害羞。赵姬也会害羞?事后连赵姬自己也不相信。但当时为了掩饰这种害羞,她本能显示出来的是,对一个胆敢用这种目光冒犯太后尊严的男人的怒斥,她对此人嘣出嘴的**句居然是,滚!我不需要阉竖来侍候。
那阉竖不滚,也不惧,而是嘿嘿笑。他从容地解开身上的衣袍,露出了和他体貌同样雄伟的下身。并说,相国是要我来侍候太后。
太后既惊且喜,又羞恼愤恨,张开嘴竟愣在那里,像打开的一眼美丽洞穴。
老布啊老布,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赵姬咬着牙心里道。为了发泄对布韦的愤恨,那一夜,她以复仇的狠劲,嘴里咬着一辔乌黑长发,与那个人抵死鏖战,直至筋疲力尽。次日,赵姬的脸上明显现出衰败之相,仿佛一夜之间她就老了——一个女人的美丽神话即将终结。或许不是过度的纵欲使她老去,而是对深爱之人的绝望与悲伤,使她在无望中老去。尽管她包裹在繁复华美锦袍中的肉体仍灿若桃花,但她用一次又一次毫无节制的做爱出卖它、摧毁它、埋葬它。好像是以此来作为对那负心之人的报复。
零 贰
为了满足赵姬的欲望,也便于自己脱身。相国布韦竟然派人到市井间寻来一个无赖。至于他的名字,史书虽有记载,我却厌于提及。这个畜生,全靠下半身为人效劳挣饭。布韦对他进行了巧妙伪装,谎称这个无赖因犯法而受过腐刑,是个阉人。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隐藏的,居然躲过了禁宫的严密检查,并被布韦完好地带进了后宫。那个无赖人模狗样地做上太后的近侍宦官,实质上是我母亲的面首。后来的《史记》在记载我的无耻母后对那个无赖的感觉时,用了三个字:绝爱之。这三个字组成一个词,就是我秦王的耻辱。它把我置身于狗屁的裆下。这都是我的生身父亲、该死的布韦一手操纵的。或许对于当年的赵姬、**的太后而言,这个畜生是她的老情人布韦一生中送给她的**一件*佳礼物。这个男人,不,说白了,是他的下半身,是布韦的替代品,但正是这件礼物要了她的命。
连我的想象也无法企及的是,我的母亲、秦国尊贵无比的王太后,在我的父王死后,竟和一个无赖造出了两个男孩,一对双生子。
显然这两个孩子的出现,不可能不使人利用他们,对我的王位生出觊觎之心,他们毕竟是我的同母兄弟。尽管他们的父亲是一个一名不文的无赖。这对我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蔑视与嘲讽。我的母亲利用老情人送给她的礼物,背地里强行给我制造了奇耻大辱。
我饶不了他们,饶不了布韦——这个老家伙,他以为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玩弄于他的股掌间。他从玩弄赵姬开始,把她玩弄成了我的**母后和无耻的女人。他玩弄了异人,把异人当一件商品——奇货可居,然后抛出去使他赚得了此生*大的利润,不仅自己位居丞相,而且让自己的私生子——也就是我,成了太子,成了王。而他更由丞相,而相国,而仲父,在我面前一手遮天。至此,秦宫已成了外来者的王廷。他惯于玩弄他人,安排他人,给世界开天大的玩笑。布韦,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外来者,跟秦国有什么关系?对秦国有怎样的功劳?居然在秦宫享受高官厚禄,又凭什么号称我的仲父?凭什么?!
我饶不了赵姬,这淫秽宫廷的贱妇,我的来自地狱的母后,令我憎厌的女人!
我饶不了那个被布韦带进宫的无赖,他使我的母亲为他生下了两个男孩。据说,有一次这个无赖在宫里跟人醉酒下棋,因一招臭棋与人发生争执。为了以势压人,他居然狗胆包天地冲人说,他是当今秦王的假父。
假父?我又来了一个假父。那么这个世界上有三个男人可以称作我父,三个跟我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一个是商贾,一个是王,一个是狗屁。多么可笑,我该称谁为真正的父亲?
父王、仲父、假父,这其中谁把我当儿子一样爱过?
父王异人看我的目光,留在我的记忆里的至今都是冷漠而满带疑虑的。仲父布韦对待我的神情总是既模糊又暧昧。狗屁假父肯定指望我未及弱冠便早殇,以便让他的孽种爬上我的王座。我要用秦国*严酷的极刑,将这个敢自称是我假父的狗屁五马分尸,然后灭其三族!
我知道身为秦王的我,有很多国事要处理。但这三桩事,在国事之余,我要干净地把它处理掉。或者这三桩事就是摆在我面前的*大的国事,否则,我拽着暧昧而沉重的阴影,如何去面对**和历史。
我的身世已化成了眉宇间恒定的忧伤,谁的血在我的脉搏里奔跑,将把我带向哪里。
逼迫、挤压的宫城,一座座宫殿以雄伟的姿势,仪式般地压过来,一道道御墙切割湛蓝的天空,把仅剩的空间变成窄巷,万人过巷,也只能作一人行,其余尾随其后,如蚁队。高墙垛口箭孔,永远以充满致意的警觉监视通道、出口、门楼,巡守步廊游移着铁衣与锋寒的星芒。一朵明艳的蝶影上下晃动,像紧张中透出的一丝轻松气息,摇摇摆摆地上升、下降、迂回,找不到栖止之处。
零 叁
那是个阴郁而躁动的日子,青铜般的天空仿佛把时间凝铸了,宫廷广场殷红如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浓稠的血,浓得化不开的厚重红色,将宫廷广场灰黑的地面完全改变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我的脸色玄黑如刀,神色冷峻。我知道,这才应该是我用来面对世界的姿态,**在他宫廷的姿态。
四周是血液芬芳湿润的气息。
这场血从我的假父开始——这个从相国布韦裤裆里爬上太后身体的卑贱之徒,他卑贱的血或许是上天注定要用来给我洗剑的。还有他与太后私生的两个儿子,我那同样卑贱的母亲被他蛊惑,试图以这对孪生子中的一个来将我取代。这个无赖纠集一批门客、官骑、卫卒作乱宫廷,*终在椭圆的宫廷广场被禁军包围。禁卫尉乌亥问我,陛下,如何处置他们?
立诛不待!
我的假父怒向刀丛,发出一声凛冽而尖利的冷笑。他不怕死,好。秦国的车裂之刑,他应该见识过,或当年在街头看过别人受刑的热闹。
五匹劲马分别朝五个方向驻足昂首,��儿咴儿地叫着,快活地刨着蹄子。
他身上的五个部位:头、左手和右手、两条腿,分别拴在一匹马车上。五匹马拉着他身体的五个部位,只等一声凄厉刺耳的鞭响。
你觉得冤吗?我对这个自称我假父的家伙说。他一声不吭,怒视苍天。我说,不,你不冤,一点儿也不冤,你把王太后都给占有了,这还不够吗?你还要干什么,还要做王的老子?还想做——王!你也太不知足了,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欲望就好似一匹狂马,你骑上它,就下不来,全在你能否勒住马缰,别让它跑丢了。知道什么是欲望的尽头吗?死,欲望的尽头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你不得不撒手扔开马缰,可是为时已晚。马儿把你带到了该到的地方。你不冤,说不定后人还会羡慕你,真的!
我看见被绳子拴在五匹马上的假父,心里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哀。身体悬空的瞬间,他脸上出现了惊慌无助的神色,但仅仅是一瞬间,过后又恢复了桀骜。他的目光在鞭响的同时,抽打在我的脸上,十分锋利。我突然想制止行刑,却已来不及。
他瓦刀似的脸涨得通红,后来又成酱紫的猪肝色,大口地喘着气,以舒缓内心乃至整个躯体的恐惧。他的躯体已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五匹马,不,属于一声鞭响——那将是他听到的*后一个声音,嘹响、尖利而痛楚。锐黑的影子在空中划出伤口,他只能接受那道声音和伤口,那是真正属于他的宿命。他想笑,想把脸上绷紧的肌肉缓释一下,他努力,面部皮肤却很不争气地皱成了一种尴尬,很丑陋,让人看上去就是一副既可怜又悲哀的样子。他索性咬紧牙关,等待瞬息便会发生的一切。等待!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像一声鸟啼,画眉似的,短促而清脆。怎么会像鸟叫呢?!噢,原来他被五马拉直,悬离地面一尺,形似大字的角度,面朝的是整个天空。
他眼里只有天空,像一块红布。突然——被扯破了。
这个卑贱的家伙,在遭受极刑的时候,居然找回了自己的尊严,死得像条汉子。我让人把他七零八落的身体收集完整,以长信侯的待遇下葬。
只是参加叛乱的二十多个门客却不像他们的主人,一个个在死神面前瑟缩发抖。我下令,杀无赦!
还有那两个小崽子——他们或许是天真无辜的,但他们是淫乱的产物,是冲着我的王位而来的,我没有放过他们。
这场血使我激奋,我用它来对自己的尊严进行了一次特殊的施洗。
现在我要对那个几番哭昏的妇人说,母亲,不要怪我,儿只是做了一个王该做的。作为儿子,我或许对不起你,可作为王,我必须如此。
作为王,或许我也该杀了你,但作为你的儿子,你虽给我以奇耻,可我还要让你好好地活着,享受应有的富贵荣华,只是我将永远不愿再见到你!
那天晚上,母亲在后宫痛哭不止,像个受到剧创的母兽,仰天对月,撕心裂肺地哭号。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