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上的乌斯曼草
那个维吾尔族少女站在于田巴扎的柳树荫下,美也站在那里—红得有些发旧的上衣和头巾几乎遮住了她的美,然而,犹豫了一下,它们又听任美从旧衣旧头巾的缝隙间,隐隐地流露出来,一直上升到她的脸,弥漫到她身前的柳条筐,柳条筐上的木板,木板上的乌斯蔓草 —绿绿的,一束束小把的。在我就要转身离开时,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远远的,是十二木卡姆在唱:“那腰里藏着苹果的眼睛闪射着痴情……当我看到你的眼眉时,像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
她在低头点钱。那些毛票们是现实的,所以也有着和她的旧衣一般的稳妥可亲。看我把镜头对着她,她有些不情愿地侧过身体。在热情非凡的大巴扎上,几乎所有看我拍照的维吾尔族人都热情配合,甚至有人突然迎面立在我面前,兀自端庄起表情,等我在惊诧中立起镜头拍完,那人却看也不看,笑笑便转头走了——似乎照相这事儿对他们而言,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就完成了。至于自己影照里“古今如梦,何曾梦觉”的魂魅,则可以放心让陌生人带着去游牧。而那女孩却仿佛还未降临,又如山溪般突然涌现,瞬间就把整个巴扎送进了回忆。
巴扎是维吾尔语,意思是“大门外的集市”。在于田,农民是巴扎的主角。这些业余商人把自己种的养的东西拿来卖,换来盐巴、油、米、面……巴扎上的“商人”有的面前只有一只鸡,一堆鸡蛋,或者一只大南瓜,一小堆无花果或红姑娘、几个石榴或者像这个女孩一样,有几把乌斯蔓草。在这样的巴扎上闲逛,心情是安闲的,似乎回到人类只需要简单必需品的那些早晨:盐巴、谷物、油、糖、火……那些口齿清晰的早晨不需大声吆喝,唯有静静等待,一如这个维吾尔少女,明眸皓齿,长眉入鬓,面前一束乌斯蔓草。
乌斯蔓草大名叫欧洲菘蓝(原变种),是两年生十字花科草本植物,叶呈深绿色。维吾尔族人把乌斯蔓草叫做“眉毛的粮食”,用它的汁液涂眉,久而久之,眉毛便会像吸足了养分的庄稼,变得乌黑发亮。维吾尔族人涂乌斯蔓草的传统已有千年,据说用乌斯蔓草洗头发,头发也一样乌黑亮泽。现代医学证明乌斯蔓草内含菘蓝甙、芥甙等成分,长期涂抹可助眉毛及头发生长。传说有了科学配合,很容易就成为商业。但这商业至今并未像可口可乐般兴旺发达,也许是因为乌斯蔓草太“有性格”的缘故:据说它对生存环境极为挑剔,全世界只有新疆的地貌、气候符合乌斯蔓草的生长条件,如若将其移植他处,很容易发生变种,生眉效果也会减弱甚至消失。就是在新疆,一旦环境发生变化,乌斯蔓草也会变种。不同于那些为让子女尽可能地远走高飞,绞尽脑汁给孩子准备降落伞、翅翼、“阿基里德”螺旋或者给它们包上甜美果肉的植物妈妈们,乌斯蔓的妈妈,有些像维吾尔人的母亲,她们并不那么想让子女远离,是啊,为什么一定要远走高飞呢?
小时候,外婆家有果树的院子就坐落在维吾尔族村落里。几个姨姨因为在维吾尔伙伴中长大的缘故,都会说一口流利的维语,生活习俗、美学观也和维吾尔族姑娘相类。我少年时的假期,常常是去外婆家玩的。犹记那些被果树拥抱的空气惊醒的清晨,和姨姨们推开院门,把牛赶到马路上;记得牛群经过后,漫天的尘土中那些孩子在拣牛粪……院里老果树的枝丫低低地垂落地下,似在邀请枝下绿绿的乌斯蔓草吃苹果……做完晨工的姨姨在溪水里净了手,在果树的荫护下摘乌斯蔓的叶子,再用门前清亮的溪流冲洗它,用手掌揉压它,等它墨绿的汁液滴进倒过来的小碗的碗底,一滴滴汇成浓浓的一汪,再用卷了棉花的火柴棍蘸乌斯蔓的汁一笔笔地涂到眉毛上,等干了再涂一次,一般要涂三四次——给我涂乌斯蔓的,是姨
姨被溪水冲洗过的凉凉的、还余有牛粪里青草味儿的手……那气味和沁凉,至今仍在我脸上;那涂过乌斯蔓后眉毛紧绷绷的感觉,似乎至今还留在我的眉上。只是我的眉毛却并没有因此长得像维吾尔姑娘一般长眉入鬓,更不能像维吾尔姑娘那样眉毛在眉心汇合了。
维吾尔族人相信这样一个传说:女儿两眉之间的距离越小,将来出嫁的地方就离娘家越近,这样,母女就可以免受遥遥相思之苦。所以,维吾尔族母亲在女儿出生的第7天便用乌斯蔓草汁涂抹女儿的双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大的女儿两条秀眉终于紧紧相连——难道是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眉毛,所以必须得远走他乡?而乌斯蔓草没有帮我长成这样的眉毛,不知是不是我放假的时间短,没常去姨姨家涂的缘故。但在这点上我并不完全相信数量学,傅雷曾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及对傅聪的培养,大意是说虽然为他指出了路,但天赋作用同样不可没:不能侥天功为己有。
维吾尔族女性长眉入鬓,也是先有“天功”做底的。在乌斯蔓草的大地上,维吾尔族民歌在唱:“天啊,别瞧吧,要瞧就瞧我的全部历程。”我是汉族,自然没有维吾尔族人的历程,也不会有这样的歌声一路培育:“……我的追求在你的黛眉之间。我穿越喀什、莎车、和田,浪迹荒原大漠,*后我平安来到了策勒、于田。”有了这样的追求,才有了如此的黛眉;有了这样的黛眉,才有生长乌斯蔓草的喀什、莎车、和田、策勒、于田和伊犁。
油菜花黄
那片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油菜花远远地铺张过来。
7月的夏塔谷地,麦子刚开始灌浆,油菜花盛开着。在中国南方的农村,这个季节的油菜花大约已变成从花朵心中榨取的油,放进了各家的油壶,经历着火的焚烤。而在这里,它们还只是花朵。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唯有遍地花的黄金展示着正午的阳光,展示其上的湛蓝天空——似乎全世界的油菜都商量好到夏塔谷地这个清凉的世界来绽放了——风轻轻地移动它们,仿佛要在其中移出一条羞涩的路。舒展开的路摇曳出一片金黄,它的姿容像一个超凡脱俗的朋友,在它的魅力之下,窗外的世界可以如此不同,当它们奔涌而来时,此时此刻车速的挤压也已消失。而车,已缓缓停在油菜花地前了。
在中国,有多少车轮被油菜花地挡住过?如果在早春二月,车子可能停在云南的罗平坝子,在红褐色的云南泥土铺排下,天性喜凉的油菜花是绵延数十公里的流金;或者停在春天的贵州、江南吧,乍暖还寒的天气尚存新生的凛冽,而油菜花的水彩已涂抹出近郊的横一条金黄竖一道翠绿;或者就是7月的青海湖岸、伊犁夏塔,在高原深蓝的天空下,油菜繁花的黄金,镶住了湛蓝的青海湖岸和奔放的伊犁草原。中国油菜花的分布是如此之广:北起黑龙江和新疆,向南一直铺排到海南,向西至青藏高原,向东又纵横沿海各省,按生态划分,可分为冬油菜和春油菜两个大区。其界线东起山海关,经长城沿太行山南下,经五台山过黄河至贺兰山东麓向南,过六盘山再经白龙江上游至雅鲁藏布江下游一线。这条线以南以东为冬油菜区,以北以西为春油菜区——车窗外给人安慰的油菜花地,崩溃河流般地冲向中国的大江南北,几乎已重新布置了大地与天空,这让我心里有振动。如果换了在金色的油菜花地上飞翔的蜜蜂,它会不会感觉寂寞呢?开始它还会是惊喜的:油菜花!然后是:油菜花。再后来就应该是:还是油菜花?
凡是栽培的十字花科芸薹属植物用以榨油的,都叫油菜。我国种植的油菜可分为白菜型、芥菜型和甘蓝型。白菜型原产于中国,主要集中于长江流域和西北高原各地。芥菜型主要集中于西北和西南地区。甘蓝型则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从日本和欧洲流入我国的,主要集中于黄淮和长江流域各地。我国是油菜的主产区,也是世界上*大的油菜生产带,其菜子总产占世界菜子总量的 25%。从我国油菜野生资源*丰富的地区新疆传出消息说,通过7次考察,研究者已搜集野生油菜种子513份和芸薹属近缘植物标本207份,并保证目前保存的油菜种质资源已有1600多份——人已深知驯化是要以野生为基础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好的技术也不能创造出一种新基因”。
在野地里,植物与害虫常常是共同进化的,这里没有*后的得胜者,有的只是“抵抗和征服的共同舞蹈”。动物学家威尔逊谈生物多样性时说:“这是一种生命的集结,它需要10亿年才能进化出来……把它们载入了自己的基因之中,创造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创造了我们。它使得这个世界稳固。”那么,被人的欲望简化到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在进化上意味着什
么呢?在这点上,它和果园里的嫁接品种是一样的:共同进化停止了,被我们驯化的油菜或者苹果放弃了野性,而害虫们还在持续进化,于是胜利当然站在病毒、细菌、虫子一边。这样我们这些驯化者,就得把大量的农药没完没了地撒向田野,撒向油菜花和苹果。而“真正民主”的苹果和油菜是在自我中形成,它们几乎乐意在任何地方生长,“不管是被忽视,被虐待、被放弃,它们都能够照管自己,能够硕果累累”——真正的苹果和油菜花有它们自己的轮子,它们是自己开着车的,它们生命的神性本能会告诉它们应该在哪儿停车,而不会央求谁说:停车吧停车吧。此刻的油菜花地,用直通天际的黄色显示了它利用人类传播自己基因的非凡才能,但同时,它也把自己的驾驶权交给了人类,在这片唯目的论的田野上,它失
去了大自然创造新的遗传组合时随心所欲的天才表达,它的方向变得如此脆弱——只有它自己。或者油菜花心里面也有一首诗: 在那垄岗之上,在那*远的边际是些什么?
要是茴香豆多好。
或者是胡萝卜…… 油菜花去找茴香豆胡萝卜谈谈恋爱结果会如何呢?或者路上还能遇到洋葱甚至是一个男孩?
贡布里希在写《世界小史》时也是一个谈恋爱的男孩,他在写老子时说:“在整个世界里——在风雨、动植物,在白天到黑夜的转换中,在星辰的运动中,所有东西都根据一个伟大的原理而运行。他把这称做‘道’,意思是‘路’或‘途’……只有当一个人成为了一棵树或一朵花,涤尽了所有意志和目的,他才会感觉到‘道’。”那么,把所有的花朵和树们变成人的欲望的实现,应该叫什么呢?我知道老子是这么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把它“翻译”进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或者麦田里,那就是农药在和害虫与杂草的战斗中,没有开始那么强大了,甚至渐渐失效。于是遗传学家开始进入跑道, 1883年培植了世界**棵转基因烟草 —一种可从内部**的烟草。随着基因技术的逐渐成熟,今天,我们在自家的厨房,不知不觉中食用转基因产品。人移动了自己所不熟悉的生态效应链,插手了造物主的工作,结果是什么,我们现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