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神话”的诞生
“有什么事吗?”
一位和蔼可亲的老板娘穿着围裙从杂货店里面走了出来。她那搓着手招呼顾客的举止,不愧是商人街船场特有的风情。
从明治后期到昭和初期,在这家杂货店附近一直有一家自行车批零店,叫五代自行车商会。那就是松下幸之助开始做学徒的地方,从他10岁到15岁的大约六年时间一直在那里。
我想着也许从这里可以了解到一些关于那个五代自行车商会的情况,就探头往这家旧式摆设的商店望了望。在现在这种便利店随处可见的时代,这家商店的摆设明显有些落伍了,清洁剂、手纸、笤帚等日用品杂乱地摆放在一起。但却意外让人感觉到这里与周围的原住民保持着某种切不断的联系。
胖墩墩的老板娘70岁左右的样子,一脸和气,她对幸之助一无所知,只是对五代自行车商会隐隐还有些印象。
“五代啊..已经关门好久了。现在这附近的人知道五代的已经没有了。只记得在我们小学的时候,在那边开店来着。”
她这么说着,指着马路对面的商店街上的一块突兀的空地。那里是停业的澡堂拆掉之后的空地,再往里就是五代自行车商会老板自家的住宅。
五代自行车商会的店铺原来就紧挨着那座私宅,在松屋町筋和一条与之垂直交错的马路的一角。松屋町筋是大阪街市里贯穿南北的干线道路之一,横穿离大阪很近的曾经的船场一带。现在街道两侧鳞次栉比挤满了女儿节人偶等的批发店。
她陷入了沉思,好像在从记忆的深处探寻一些相关的碎片,然后才缓缓说道:“町内会的名簿呀,夏季禳灾祭祀时附近的人们聚起来照的纪念照呀,所有这些东西都被烧了,我家里什么都没留下。”
二战结束那年3月,空袭大阪的B29大编队往大阪市区投放了大量燃烧弹,将整个大阪城燃烧殆尽。船场这边,则被3月14日夜的第三波空袭烧成一片火海。
《生活笔记本》在1968年的夏季刊中编辑《战争中的生活记录》特辑时,读者胜纪美子在投稿中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篇文章是从总数1736篇应征稿件中挑选出来的,通过它我们现在似乎可以看到从大空袭开始火海整晚照亮天空的情形。
我心里担心父亲,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就往家的方向跑,跑到堺筋街道上一看,吓了一跳。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连一家店铺都没有留下。公共电车被烧成了一具空壳。电线杆子还在烧着,在头顶上晃晃荡荡的,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到处是一片火海,什么都看不清,唯独百货公司和大阪城孤零零地兀立在黑黢黢的废墟中。余烬热浪逼人,就像马上要把我烧掉了。
就在这样化为一片灰烬瓦砾的街道上,五代先生的店铺于战后不久就重新开始了新事业。
我和老板娘这样站着聊了很久。在我准备离开时,“我听说过他在千日前那边待过”,这家商店的曾祖母突然插了一句,刚才她在一边陪着曾孙玩,一边听我们谈话。
千日前是从这里往西南方向距离两公里的街道,也是大阪的南大门,那里紧挨着南海电铁难波站,非常繁华。那里还聚集着难波大花月剧场、大阪府立上方演艺资料馆等演艺场所。
松下幸之助在从和歌山来大阪*初做学徒的地方,就是在千日前附近八幡筋的宫田火盆店。这家火盆店有自己的工匠,属于半工半商的店铺,幸之助在这里干到第三个月店铺就关门了。那时,店老板说有一个叫五代音吉的熟人,要在船场堺筋淡路町新开一家店铺,经营当时逐渐流行起来的自行车,让去那里当学徒,就把幸之助介绍到了五代自行车商会。
五代自行车商会创业伊始主要经销英国产的自行车。幸之助在这里做了两个多月学徒以后,1905年2月11日,五代自行车商会从“船场堺筋淡路町”搬到了内久宝寺町。也就是在这个内久宝寺町,幸之助开始了独立经商之前的修行。
幸之助经常怀念地说:“我能有今天,全仰仗在这家店的六年时间里,受到店老板和夫人切身严厉的教导,在不知不觉中体悟到了商道。”
可惜的是,那个五代自行车商会也像被时代的潮流冲走似的,从船场消失了,曾经的店铺地址上现在是一家大型人偶批发店。
模拟的父子关系
那位陪着曾孙玩的曾祖母的记忆是正确的。没有任何线索,我沿着南海难波站前的商店街挨家打听,*后终于寻访到五代自行车商会的主人五代音吉的直系亲属。
音吉和阿藤夫妇没有生子,他们于1907年4月将阿藤的亲弟敬寿收为养子,然后在1930年3月,将商号改为音吉和敬寿的共同名义下的合名会社五代商会。这时,他们在大阪也算是****的自行车批发商了,名声在外。翻开日本自行车界新闻社发行的《六大都市制造销售商名鉴》(1931年版),可以看到42岁的五代敬寿作为关西自行车界的重镇之一被刊载了照片。
照片上的敬寿穿着和服,头顶新潮软帽,戴着劳埃德式的眼镜,俨然一副第二代年轻老板的风范。虽然看上去给人些许刻薄,但他非常好,还教过学徒时代的幸之助学英语。
五代敬寿共有过三男三女六个子女,但因为长子市松夭折,次子吾市继承了家业。虽然现在吾市也已经去世,但是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在千日前商店街的一角经营一家咖啡店。五代房代出生于1922年,今年已经是87岁的高龄,但她仍然刚强地站在咖啡店里面的厨房。她一会儿烤面包,一会儿泡咖啡,手上忙碌着嘴上跟我讲述起来。
“我嫁给五代(吾市)的时候,已经没有再做自行车的生意了,所以,只是听说在松下先生弄自行车灯的时候,在五代的店里面也卖过。”
房代在战争还没结束的年代结婚,她所说的自行车灯到底是幸之助在1923年发明的那个**的炮弹型自行车灯,还是1927年*初贴上National商标发售的改良型电池式方型灯,又或者是1933年与Beam
Light制作所联合发售的National发电灯,无法判别。
但是这种自行车灯的销售委托,不只是厂家和批发商的交易那么简单,从里面还可发现幸之助特别的感情,他希望把自己的产品放在老板的身边。自行车灯是幸之助的分身,是存在的证明,也是他重振家声强而有力的成果。
幸之助自己的事业发展一帆风顺,他*想告诉的人就是音吉。因为就算他离开了五代商会,自己独自创业了,但他仍然终身仰慕五代音吉。
1936年秋,幸之助参加了音吉古稀之年的寿筵,在席上他作了发言,谦逊之至的态度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老板家的那些日子,经商之道自不必说,从礼仪、为人处事之道到其他一些小事情,我都受到了恳切的教导。这种恩情我现在仍然铭记于心,感谢万分。”
而且,在《家之光》的1972年4月号上,幸之助在投稿的散文中追忆老板,这样写道:“主人非常高兴地说,幸吉(学徒时代对我的称呼)这么出息真是太好了。”这篇充满自豪的小文隐约透露出一种模拟的父子关系。
九岁的启程
1904年11月23日,在10岁生日前夕,幸之助独自一人启程前往大阪,“他只穿着身上的衣服,所有的行李就是一个小包袱,里面塞了换洗的衬衣。”母亲把他送到车站,央求乘坐同一辆列车的陌生乘客:“这是我家孩子,要去大阪,到了那边车站以后就有人来接,路上就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
那一年日俄战争突然爆发,社会一片灰暗。旅顺总攻击从同年8月开始,直到12月5日占领203高地,战局不利的消息连日不断。在这期间,谢野晶子担心出征旅顺的弟弟,挥笔写就了《你不要死》发表在《明星》(1904年9月刊)上。这首诗引发了广泛共鸣,抚慰了他们对战场上亲人的思念之情。战事一直持续到日本海海战中,东乡平八郎率领的联合舰队击溃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在日本国内提灯游行以示庆贺,人们才开始沸腾起来。
就是在这样暗淡的年代,年幼的幸之助开始了他的旅程。
1903年3月21日,横跨纪之川的南海铁桥竣工,连通和歌山与大阪的南海铁道(现南海电铁)也全线开通。美国匹兹堡公司生产的蒸汽机车在和歌山市——难波之间大约行驶两个半小时。
随着铁路的贯通,原本设在纪之川堤防附近的终点站和歌山北口站被废弃,在从堤防往大阪方向倒退一公里的楠见村新设置了纪之川站。
每日新闻经济部的记者峪宗夫,曾经向幸之助就去大阪做学徒与母亲告别时的情形询问过。被问到这里,幸之助眨着眼睛好像在望着远方,这样嘟囔了一句:“那可是洒泪而别啊..”在其作品《满目悲伤的男人》中有记述。
幸之助说这一场景是发生在纪之川站,而不是歌山市站。在他的自传和采访报道中,也统一口径为纪之川站。他的理由是“当时的南海电铁还没有通到现在的和歌山市站,纪之川北岸是终点”。
但实际上,南海铁道已经跨越纪之川贯通到和歌山市。幸之助所上的雄小学校就在市内的湊绀屋町,这个学区还没有辖及跨越纪之川的地区。因此,并不是在河对岸,而是已经住在市内的事情。
如果要刻意从纪之川站乘车的话,就需要过架在纪之川上的南海桥,或者乘坐渡船。而且过了河之后,还得走一公里左右的田间小路才能到达火车站。更进一步说,当时不管是过南海桥还是乘坐渡船,都是要收费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和歌山北口站还是终点站的时候,南海铁道为了在此站上下车的乘客方便,特地在纪之川上架设了南海桥。后来这座桥转由和歌山市和楠见村的志愿者共同管理,并开始实行收费制度,“楠见村村民收五厘,村民以外的人收一钱”。为此,实在找不出理由要特地花上这个过桥费去纪之川站乘车。
1902年,幸之助的父亲政楠为了工作出发去大阪,是在纪之川站乘车的。也许这回的离别留给年幼幸之助的印象过于深刻,而与之混淆起来。这个时候,和歌山北口站还是和歌山方面的终点站。这样的话才合乎逻辑。
前面已经提到过,幸之助的父亲政楠在米市破产,之后开始的生意也以失败告终,为了养活被穷困折磨的一家老小,他到大阪去工作。他去工作的地方就是私立大阪盲哑院,这是当时大阪**一所为盲聋哑人开办的教育机关。
这座盲哑院是在1900年9月,由五代五兵卫倾个人财产所创立的。五代五兵卫自己也是盲人,他认为只有教育才能给这些不幸的人带来光明。
五代五兵卫是五代自行车商会老板五代音吉的亲哥哥。五兵卫一边做按摩师,一边兼职做房地产经纪人,如果听到某位客人要卖房子,就帮忙打听有哪位客人在找房子。就这样他慢慢攒下不少钱,不久他开始经营房地产业,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他用**的记忆和实干精神弥补了眼盲的不足,并赢得了世人的信任。他耗尽半生所得创立学校,正是基于他“自己的精神要永存”这样的愿望。他试图从教育事业中追求超越时间的持久性,以此作为自己存在的证明。
五兵卫并没有满足于一个地方上的实业家,而试图在**的理念之中寻求存在的价值。幸之助的父亲在他的手下工作,意义就显得格外重大。
五代兄弟和父亲政楠
五代兄弟的前半生厄运不断。哥哥五兵卫在17岁失明后亲自发起的合会,因为1875年太政官令修正而遭遇破产。债务缠身的五兵卫走投无路,甚至发生了自杀未遂。
弟弟音吉也从13岁就开始当学徒,独立以后作了各种尝试也是不断失败。但是这兄弟二人都培养出了超越困境的人所特有的坚强意志和毅力。
而且,他们都富于现在所谓的创业精神。为了能够让创立不久的盲哑院稳定运营,五兵卫发起的收益项目更是把这种精神发挥到**。这个收益项目名为“有邻舍”,虽然中途经营方针有了很大转变,但现在看来那种充满新意的创举简直让人吃惊。
项目的结构是这样的。
首先与支持和理解盲哑院的商店和公司企业等合作,公开销售两钱一张的“有邻券”。购券人可以持券在合作方商店或者公司以市价八折优惠的价格购买商品。当然,“有邻券”的**增长越快,该院的经营就越稳定。
另一方面,对合作方的商店或公司来说,也通过对教育事业的赞助,提升自己的公司形象,起到一定的宣传效果。而且就算顾客蜂拥而至,事先也都打好了算盘,即便八折销售也不至于亏本。这种方式可谓“一举三得”无可挑剔,五兵卫也期待着优惠券的**激增,可惜事与愿违。
“优惠券发行了好几十万张,经费都花了两三万日元。而且还进行了大力宣传。不过不知为何,优惠券的销售意外的不理想。”
**不理想的原因,在于过于超前了时代,当时的人们还没有欢迎这种新方式的心理准备。
新颖的销售模式,更让他们尝到了失败的痛苦滋味。两个人从头开始修改项目方案,开始采用人人都熟悉的简单资金筹措方式。他们在神社、寺院、旅馆、剧场、铁路停车场、汽船码头、医院、机关、博物馆等地方放置捐款箱“慈惠函”,来筹集善款。虽然这种方法很传统,但是很费力气。
而一切从头开始的这项业务,就是由幸之助的父亲松下政楠来兼管的,因为他是作为五兵卫的秘书被招进来的。
至于这时为什么会选中政楠,原因尚不明了。不过该院有很多向它捐款的慈善家,在由这些慈善家组成的协商会的委员里面,可以找到与政楠有交际的人物。那就是大阪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阪口彦三郎。
阪口与创建和歌山米谷交易所的松井伊助来往甚密。
松井的原秘书松永定一称赞阪口是个习惯帮助别人解决困难的热心人。松永定一后来成为松下电器集团旗下National证券(现SMBC
Friend证券)的顾问,从他的话里可以想见,很有可能松井和阪口这两位好事佬为政楠的工作说了好话。
而对于雇佣方的五兵卫和音吉来说,政楠曾经做过村议会的议员,熟悉怎么和****打交道,让他来管理放置在公关机关等地方的捐款箱,应该是*合适不过的人。从该院的职员名册上,可以看到1902年7月1日,政楠作为“文书兼舍长”一职登记在册。所谓“舍长”,正是“有邻舍”的负责人。
“有邻舍”除了募集捐款之外,还曾租借中之岛礼堂(现大阪市**礼堂),举办了现在称之为慈善音乐会的活动。
从五代兄弟与政楠的这种关系可以推测,在幸之助*初做学徒的宫田火盆店关门之后,接下来做学徒的地方定在音吉的自行车批发店,绝不是偶然。因为政楠不可能没有找音吉谈过幸之助将来的出路。
后来幸之助在回忆音吉夫妇时,也曾说:“虽然我是学徒,但他们却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我。我自幼离家,寄人篱下做学徒,却没有感觉那么孤单,而且做得也非常轻松。”对于幸之助来说,音吉夫妇并不仅仅是主家,还带着几分监护人的色彩。
盲哑院创立之初的办公地点设在誓德寺,而音吉娶的就是住持的女儿加藤富士。这位音吉夫人曾经和学徒时代的幸之助两人单独合过影。
那是发生在五代自行车商会某一年周年纪念日的事情。老板以下的员工都集于一堂拍摄合影。幸之助正好外出办事没有赶上。音吉夫人觉得幸之助可怜,就特意把他带到照相馆一起拍了合影。
合影上音吉夫人盘着圆髻身穿和服,旁边的幸之助剃着光头,穿着小仓布料的立领服,表情紧张地盯着照相机。这是幸之助珍藏的*宝贵的照片之一。从这张照片也可以看出,幸之助不仅仅只是个学徒,而且还受到了音吉夫妇的特别照顾。
但是1906年9月29日,在幸之助到五代自行车商会做学徒的第二年,政楠因为脚气冲心突然病故了。现在可能难以想象,直到昭和初期脚气病被称作国民病,罹患者甚多。脚气冲心就是脚气病症状恶化引起的心力衰竭。这一年因为脚气病的死亡人数就达8000人。
对于政楠的死,“五兵卫氏一直将其遗骸送至在天满的住处,并把后事全部承担下来,抚慰亲属”。这些所作所为,虽然只是在悼念一位尽职尽责的员工之死,但却远远超出了本身的意义所在,给遗属们带来了亲如一家的感受。
五兵卫和音吉他们自己也曾徘徊在困苦的边缘,他们的同情安慰了松下家的失落感,也鼓舞了幸之助作为家主的自觉心。
在明治时代,这平民百姓的兄弟二人并不是什么富可倾城的资本家,却要凭借个人的财力创办盲哑学校,这种作为只能说有欠斟酌。但这兄弟却真的做出了样子。而且他们深信这是有意义的事业,对于这一点,幸之助的父亲政楠也多少懂得一些。
幸之助少年时期的感受性,在于这样的大人们的接触过程中,培养出后来作为实业家的资质,也没有怀着为了眼前生活的追求安定的封闭思考。正因为如此,期待着出人头地,一个劲儿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拼命忍耐*痛苦的事情,日后一定会有用的”,一边努力做好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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