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安娜姨婆十六岁那年罹患肺炎,当时还未发明青霉素,而她又伤心欲绝,故不治身亡。她死于六月里的一个黄昏。安娜的妹妹,我的外婆贝尔塔哭着跑进院子,发现安娜刚一咽气,所有红色的醋栗果子都变白了。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许多古老的醋栗丛,盘错在沉甸甸的果实之下。其实早该摘了,可是安娜一病,便没有人再关心那些果子。外婆总跟我讲起这件事,因为当时是她发现了醋栗果的悲伤。从那以后,外婆的园子里只能结出黑色和白色的醋栗果。任你想什么办法去种红果丛都不成。枝上结出来的果实始终只有白的。但这并不碍谁的事儿,因为白果的味道几乎跟红的一样甜,榨汁的时候还不会毁掉你的整条围裙。白果做出的啫喱,闪烁着神秘而透明的冷光,被我外婆称做“封存的眼泪”。地窖里至今还存放着1981年的醋栗啫喱,装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里。
1981年,那是一个盛产“眼泪”的夏天,也是罗斯玛丽①生命中的*后一个夏天。有一次,妈妈在找腌黄瓜的时候发现了1945年的一个罐子,里面是战后的**滴眼泪,后来她把这些眼泪给了磨坊协会②。我问妈妈,到底为什么要把外婆的神奇啫喱交给家乡博物馆,她说,因为这些眼泪太苦了。
我的外婆贝尔塔?吕恩申,娘家姓迪尔瓦特,死得比安娜姨婆晚了好几十年。那时,外婆早已不知她姐姐是谁,不知自己叫什么,更不知天气是寒是暑。她不知道穿鞋,也不知道毛线和勺子有何用处。在生命的*后十年,她漫不经心地抖落记忆。她常常怀着同样的漫不经心,去收拢颈后的鬈发和桌子上看不见的面包渣。她的手皮肤干硬,磨蹭木质餐桌时会发出声音,我记得这些细节比她的模样还要清楚。我还记得她那戴着戒���的手指总是紧紧捏着那些看不见的面包渣,就好像要抓住流逝灵魂的影子。不过,贝尔塔也许只是不想让面包渣洒落一地,或者想拿来喂麻雀——那些麻雀喜欢在初夏时节,跑到院子里洗沙浴,洗着洗着就把地里的小水萝卜挖了出来。后来她到了养老院,那儿的桌子是塑料的,她的手就发不出声了。贝尔塔完全失忆之前,把我们写进了遗嘱:那块地由我妈妈克里斯塔继承,有价证券由英格姨妈继承,钱留给了哈瑞特姨妈。而我,作为*后一代,得到了那座房子。首饰和家具,亚麻布和银器,这些东西由我妈妈跟姨妈们平分。贝尔塔的遗嘱像雨水一样清澈——也像一场大雨让人清醒。有价证券值不了几个钱,北德低地上的那片牧场,只有牛才会喜欢住,钱也没有多少,而房子很老旧。
贝尔塔外婆肯定是想起来,从前我有多喜欢那座老宅。不过,我们是在葬礼之后才知道她的遗愿的。我一个人来的。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倒了好几次车:从弗莱堡起程,一直北上,穿越整个德国,再从一座阴森森的小城火车站出来,坐上一辆公交专线车,一路颠簸,穿过好几个小村镇。当我*后抵达外婆家对面的博茨哈芬村车站时,那辆车空得差不多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旅途,悲伤,愧疚,把我折磨得精疲力竭——当某个你所爱的人离开人世,之前你却没有好好了解他,这总会令你心怀愧疚。
哈瑞特姨妈也来了。只是她已经不叫哈瑞特而改叫穆罕妮① 了。她既没有穿橙色的长袍也没有剃发,只有挂着上师②照片的念珠提醒我,她已焕然一新。她留着红色短发,穿一双锐步运动鞋,看上去和那些三三两两聚集在小教堂前的黑衣人完全不同。见到哈瑞特姨妈我很高兴。尽管想到*后一次相见的情形,我会忐忑不安。那是十三年前,我们安葬了罗斯玛丽——哈瑞特的女儿。从那以后,这种不安成了我的家常便饭,谁让我一照镜子就会想起罗斯玛丽呢。她的葬礼令人难以承受。也许要埋葬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难以承受之事。
所以当时我倒下了,后来有人告诉我,我陷入了昏迷。
我只记得棺材上白色的百合花涌出温暖而甜甜的湿气,封住了我的鼻子,阻塞了我的气管。我喘不过气来,感觉天旋地转。
后来我在医院里醒过来。倒下的时候,我的头正好磕到了马路牙子上,磕出的窟窿得缝合。鼻根上方还留下了一个疤。那是我**次陷入昏迷。之后我还常常晕倒在地。跌倒在我们家有遗传。
就这样,哈瑞特姨妈在女儿死后抛弃了信仰。相熟的人都说,这个可怜人信奉起薄伽梵①,加入了异教组织。人们一说起“异教”都要加重语气,似乎担心自己被异教盯上并抓去剃了脑袋,变得跟《飞越布谷鸟巢》②里的疯子一样——在这世间的人行道上晃晃悠悠,还欢乐得如孩子般打着镲。
可哈瑞特姨妈看上去并没有要在贝尔塔的葬礼上打镲的意思。她见到我的时候,紧紧地搂住我,亲吻我的额头。其实她是在亲吻我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把我推向妈妈。妈妈就站在哈瑞特姨妈身边,看样子这三天好像一直在哭。一看她的眼神,我的心就缩成了一团。从她身边走开的时候,我想到,埋葬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可怕的事啊!爸爸站在妈妈身边扶着她。她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矮了许多,脸上多了些我没见过的纹路。英格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虽然眼睛红红的,却依然美得令人窒息。她那张漂亮的嘴朝下弯着,令那张脸上看上去并不是一副哭相,而是骄傲的样子。尽管她一身素净打扮,衣领很高,看上去不像丧服,反倒像一件黑色的小礼服。她是一个人来的。她抓起我的双手时,我打了个激灵。她的左手电了我一下。她的右胳膊上还戴着琥珀手镯。英格姨妈的手摸起来硬硬的,温暖而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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