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说老子没有孔子大?
坦白地讲,我曾以为老子比孔子年长是已解决了的学术公案,属于文化常识,是不用多费口舌来申论的。结果,我错了。至少近年来敝人遇上的三桩事三个关键词可资证明——
**桩,关键词:饭局。2010年夏天,在深圳华侨城创意园的一个饭局上,遇到某大报的一位**文化编辑。他听主人介绍我是研究老子的,于是很认真地问我:你认为是老子比孔子年长,还是孔子比老子年长?我反问道,你认为呢?他很深沉地跟我说,其实是孔子比老子年长。我说,了解,你的看法是从梁启超、钱穆、冯友兰等诸位先生中的哪一位那里来的?他们的论点早就被胡适、徐复观、陈鼓应等人批驳过了……
第二桩,关键词:名家论坛。也是这一年的夏天,某日我在家收拾屋子,开着电视做背景音。无意间看到某个台在播“名家论坛”。开讲的是一位“长衫先生”,正在大谈国学精义、诸子百家。那一讲刚好是在讲道家。只见这位长衫先生清了清喉咙,一张嘴就是道家的**位代表人物是杨朱,第二位是老子,庄子排第三……我闻之先是震惊万分:这位“长衫先生”��道只看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就出来显摆了?难道他不知道那是本“错误百出”的粗浅读物吗?然后,就是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这样的妄人谬论,如此大剌剌地得以流传,暴露的是电视时代媒体人、学人的普遍浮躁、弱智,以及不读书。
第三桩,关键词:钱穆。2011年初李敖大批龙应台的《大江大海》,其中意外扯出倍受龙应台推崇的钱穆。李敖以他一贯的谐谑口吻称钱穆这样的“**学者”不过是“大言欺人”,其成名作《先秦诸子系年》是“站不住的瞎扯淡”。 李敖举的例证是钱穆曾大力鼓吹写《孙子兵法》的孙武和战国时代的孙膑为同一个人。如果没有人“盗墓”,不少人就这么被钱穆骗过去了。?在1972年4月,山东临沂银雀山的古墓里,出土了古代竹简兵书,竹简中赫然有《孙子》,也赫然有孙膑《兵法》……李敖笑称,即使我们现在发现钱穆头脑不及格,又能拿他怎么办呢?钱穆反正已经成名了。顶多只不过孙膑不够老钱的朋友而已。
看到这一节,我很感慨,在此也给李敖大师的说法作一点补充。对于钱穆而言,何止孙膑不够朋友,庄子同样也不够朋友。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中不仅否认老子与孔子同时代的说法,而且考定老子在庄子之后。结果也是挖古墓的同志太给力。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两本帛书《老子》,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的战国楚墓又发现了楚简《老子》三种。于是,“在20世纪老学研究中有很大的影响力”的钱穆“老子晚于庄子说”也被推翻,被证明是“站不住的瞎扯淡”。
其实,关于老子是否晚出,在民国时期曾是个文化公案。这个议题是由梁启超挑起来的。在他的《论〈老子〉书作于战国之末》一文中,他先是将老聃其人和老莱子、太史儋混淆起来,认为老子到底是谁,《史记》记载并不清楚。这一观点讹传至今,不少的有关老子的专著仍在说,老子其人,司马迁的《史记》就已搞不清了。接着梁启超又将老子之书置于《论语》《墨子》之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则是先讲儒家孔孟,次讲战国百家时才把老子嵌上去;钱穆更是将《老子》置于孟子、庄子之后,这就彻底颠覆、解构了老先孔后的传统立场,的确是标新立异的、所谓的“重大学术发现”。
不过,真金不怕众口铄。一票民国学者再**再大嘴巴,也大不过事实:
一、梁启超的观点是读《史记》原文过于粗心所致。司马迁写本传时经常有附传的体例,在老子的本传中谈到老莱子就是以附传的形式出现的。司马迁说:“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一个“亦”字,明确点出老子和老莱子是两个人。并且前面说老子著书上下两篇,而这里说?莱子著书15篇。可见不是同一人。至于太史儋,司马迁在老子本传中说他曾见秦献公于“孔子死后百二十九年”,在《史记?秦本纪》中记述太史儋无著述。很明显,在司马迁心目中这老子、老莱子以及太史儋,是三个不同的人。对于有传言称太史儋即老子,司马迁只是有闻必录、异说并存,“信则传信,疑则传疑”,而“老子,隐君子也”才是司马迁的认定。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于老子、老莱子以及太史儋三人的区分是非常清楚的。
二、冯友兰的观点只是经不起推敲的一种推测。冯友兰认为“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并认为老子的文体是简易之“经”体,所以当在问答体的《论语》《孟子》之后。这种观点的荒谬在当年早就被胡适等人批评。如果依照冯的“文体说”,那么《诗经》岂不是也应在《论语》《孟子》之后了?至于断言“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其实孔子就说过自己“述而不作”(只阐述而不著述),说明在他之前包括与他同时,定有私人著述之事,只是他本人没有意愿而已。例如,孙武的《孙子兵法》等私人著述就是在孔子之前问世的。1958年,胡适在《中国古代哲学史》台北版的自序中就明确指出,冯友兰认为《老子》一书是战国时人所作,提出的论点“实在都不合逻辑,都不成证据”。
三、钱穆的观点是“站不住的瞎扯淡”。前文已作过解说,在此就不重复了。钱穆认定老子晚出的观点,除了见诸其《先秦诸子系年》外,还可见其著《国史大纲》第二编《春秋战国之部》中第六章《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先秦诸子)》。其观点对后辈学人的影响力不下于梁启超、冯友兰。比如写《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的李零,认为老子对礼的否定必定在孔子尊礼之后,故老子学说晚于孔子。这就是师承冯友兰、钱穆一路上来的。
另关于孔子学礼于老子一事,除了司马迁的《史记》以外,《礼记》《孔子家语》《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古籍都有记载,并非孤证,故当可信。《庄子》一书中涉及孔子见老子的记载有8条之多,因《庄子》中的故事多虚构寓言,故这些记载不足为凭,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汉以前的人们,对于老子与孔子的关系认定,是老子大于孔子的。
总之,诚如胡适先生所言:“我认为把老子其人和《老子》其书弄晚了几百年的那批人的证据,实在不足深信罢了。”(《胡适口述自传》)老子与孔子同时代,同时他还是孔子的前辈。孔子曾经向他请教过关于礼的一些问题,尤其是有关“丧礼”。老子自著的《老子》,形成于春秋末期,曾对《孙子兵法》《论语》等?有过影响。当然,今本不免有后人重编时增删或古注羼入的情形。对于这些后人伪增的个别字句,这就需要阅读者来加以甄别了。 在《论语》里与老子相遇
胡适先生曾写过一篇五万字的长文《说儒》。核心观点就是老子与孔子都是儒。老子是正宗老儒,孔子是革新的新儒。儒者,柔也。儒字的原意是柔、弱、懦、软等,引申出柔顺以取容的人生观。在老子、孔子的年代,儒的职业技能就是治丧、相礼、教学。老子就是一位礼仪大师——尤其是一位丧礼专家。孔子曾问礼于老子,不光《史记》中有记载,也见诸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礼记》中的《曾子问》。在《曾子问》一章里,孔子说到老子论礼之事共有四条。其中三条是“吾闻诸老聃曰”,另一条还说到:“昔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孔子因而问他为什么这丧葬队列要等日蚀之后才能继续行进,老子为此乃解释了一大阵。
胡适先生还指出,在先秦的古书中并无“道家”一词。在《庄子?说剑》里,有赵国太子力阻庄子“儒服而见王”的传说。韩非死在秦国时,他也只说过“世之显学,儒墨也”。而秦始皇坑杀术士,世人称其“坑儒”。可见在先秦,儒道同源,总称为儒?而西汉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口中所谓的“道家”,乃是一个“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混合学派。起源当在战国末期与秦汉之间。总之,道家是后来才有的。在秦以前,只有儒、墨,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顶多还有一个自成一派的**个人主义的杨朱,以及一些被后人视为道家人物的隐士。
说到儒道同源,可以扯点闲话。2010年6月,我在广西电视台录制《读书时分》特别节目,和广西大学的同学对话。当时有同学问我是怎么看待孔子和老子的人生态度的,比如有人说孔子是入世的,老子是出世的。我说这种说法是标准的教科书式的提法。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去多读读原文,不要急于采信这些谁入世、谁出世之类的标签。比如孔子也讲无为。在《论语?卫灵公》中就有记载:“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老子也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德经”第十七章)。而且《老子》一书中“天下”一词重复出现多达60余次,可见老子对天下大势的高度关注,你能简单地贴个标签说老子是出世的吗?老子也是有政治理想的。《老子》一书和《论语》以及大多数的先秦诸子的著作一样,都是治国策。?由于老子比孔子年长,老子又是孔子的老师,所以《论语》一书深受老子思想影响。也就是说,我们在《论语》里可以遇见老子。而且,还不止一处。
因为节目所限,我不能展开来谈。在这里,我们就可以好好来数数《论语》里面似曾相识的老子身影。舜“无为而治”我们讲过了。在《泰伯篇》中还有一个记载:“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孔子口中的“有天下而不与”,何尝不就是老子所说的“为而不恃”、“功成不居”。
在《宪问篇》中有记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里的“以德报怨”,正出自老子“德经”第二十六章:“报怨以德。”孔子曰:“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礼记?表记》),孔子此语应是老子“报怨以德”之议的展开。
在《述而篇》中有记载:“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是夫。’”孔子对颜渊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和《史记》本传中老子对孔子说的“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相一致。《述而篇》中还有记载:“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孔子此语应是对老子“天道无亲,恒与善人”之议的展开。亡有、虚盈、约泰,正宗的老子“守中”思想。
还是在《述而篇》中的记载:“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孔子口中的这个“老彭”,有人说是老子和彭祖,有人说是老子。马叙伦认为,“老子之字聃,而《论语》书多作彭者。弟子以其方言记之耳。……又《论语》加我于老彭之上,前儒以为亲之之词是也。”不管老彭就是老子,还是老子和彭祖,在《论语》里,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老子的身影飘过。 “我以目光出他人之牛背”
写完《破玄:老子的密码》(德经卷)后,本想休整一段时间,好好看看书。就跟刚头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的高龄产妇,需要坐月子静养。这种需要,可是很需要,非常很需要。可这时,偏有身边友人一再追问,你什么时候出“道经卷”啊?晕死咧。
“坐月子”时,翻看古人笑话集解闷。看到两则有关生育的,不禁浮想联翩。
其一:《产喻》
一士屡科不利,其妻素患难产,谓夫曰:“中这一节,与生产一般艰难?”士曰:“你是有在肚里,我却无在肚里。”
其二:《不怕死》
一妇生育甚难,因咎丈夫曰?“皆你平素作孽,害我**受苦。”夫甚不过意,遂相戒:“从今各自分床,不可再干此事。”妻然之。弥月后,夜间忽闻启户声。夫问:“是谁?”妻应曰:“那个不怕死的又来了。”
古人惜墨如金,短短的几十个字就将一个“无在肚”的秀才,一个“不怕死”的妇人,写得栩栩如生。这个秀才很可爱,颇有自知之明和自嘲之勇。简单的一句“有在肚”与“无在肚”,很有几分老子的“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的意味。他至少比那个作“屁文章”的秀才有趣得多——
一秀才数尽,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即献《屁颂》一篇曰:“高?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芯馨之至。”阎王大喜,为其增寿十年,即时放回阳间。十年限满,再见阎王。此秀才志气舒展,望森罗殿摇摆而上,阎王问是何人,小鬼回曰:“就是那个做屁文章的秀才。”
砚池堂主人对此有感,曰:敢于坦承“无在肚”的人,古有之;善于作屁文章的人,古亦有之。只是在**之世,前者已属**动物,后者则强如过江之鲫。而无在肚又偏爱作屁文章者,更是多如牛毛。英文中“枪手”一词为ghostwriter,直译过来就是“鬼写手”。森罗殿作屁文章的秀才可不就是鬼写手么?一群“纵做鬼,也幸福”的鬼语者。
锵锵砚池堂,可别跑题跑不停,跟凤凰台那个叨叨的窦文涛似的。赶紧将话题拉回来。接着说“不怕死”。来讲一则关于民国时期《大公报》老社长吴鼎昌“不怕死”的逸事。这个吴鼎昌在当年先报界后政界,声名显赫,也是一时翘楚、风云人物。抗战时期主政贵州。任贵州省政府主席、滇黔绥靖公署副主任、贵州全省保安司令,佩上将军衔。后又任国民政府文官长兼国民党**设计局秘书长。1948年被选为总统府秘书长等。1949年1月去职赴港。1950年病逝于香港。
据《重庆旧闻录:1937—1945》记载:“时任国府?官长吴鼎昌,政事文章外,尤雅擅令。其主政黔省时,正抗战方殷,某次主持军队党员入党宣誓,致词砥砺党员情操,释岳武穆‘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二语,谓:‘儒官不爱钱,并非就该怕死!戎官不怕死,并非就该要钱。今不论文官,只论武官,不怕死即是不要命,命既不要,要钱何用?是不怕死已包括不要钱在内;且要钱者,必为怕死之人,遑论执戈卫国?愿同志以不怕死自勉。’”
当然,当年的国军跟小日本打仗,有不怕死的,也有怕死的。但对于老社长“不怕死已包括不要钱”的高论,砚池堂主人不敢苟同。其实,无论哪个时代,相对于不?钱不怕死的而言,贪钱不怕死的永远多得多。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下台的贪官、爱做屁文章的“大师”。
日前,读清末民初的大诗人易顺鼎的诗作。其诗尤善歌行体,狷狂不羁。其代表名作《数斗血歌》,其中不少诗行,**读来依然惊人心魂:
“妓家虽亦塞衢巷,人才似比梨园稀。”
“我亦不知谁为才人,谁为学人,谁为遗臣,谁为遗民?谁为旧,谁为新,谁为伪,谁为真?”
“孰言慷慨悲歌幽抑怨断之音响不可求,可歌可泣、惊天动地乃在此辈之珠喉。请君勿谈开国伟人之勋位,吾恐建设璀璨庄严之新国者,不在?类在此类。请君勿谈先朝遗老之国粹,吾恐保存清淑灵秀之留遗者,不在彼社会在此社会。嗟吾此言质诸天地而无疑,质诸鬼神而不悖。还以质诸四万万之人心,聊复挥吾一双双之眼泪。”
砚池堂主人云:好一个易顺鼎。以诗为文,直抒胸臆,有时近乎鬼哭狼嚎,却又一派天真。此乃真名士、真才子也。易顺鼎曾自曝好友、同时代的大诗人樊增祥(即樊山)谓其“贪财好色不怕死”。于是,写了一首长诗《读樊山〈后数斗血歌〉作后歌》回应之。其中不乏精彩绝伦的诗论文字:
“我诗皆我之面目,我诗���我之歌哭。
我不能学他人日戴假面如牵猴,又不能学他人佯歌伪哭如俳优。
又不能学他人欲歌不敢歌,欲哭不敢哭,若有一物塞其喉……”
砚池堂主人每次读到这首《读樊山〈后数斗血歌〉作后歌》,总是徘徊不已,自愧不如。“他人以东风吹我之马耳,我以目光出他人之牛背。”真的是偶像到不行。不像有时误入鬼话林,读到“斥资五十亿,搬迁十三村,移民两万余”之类,真的是呕吐到不行。
又跑题了?那再讲一个段子。典出宋代无名氏撰《籍川笑林》:五代时冯瀛王门客讲《道德经》首章,有“道可道,非常道”。门客见“道”字是冯名,乃曰:“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这又是一个只会作屁文章且“无在肚”的门客。怕死得很。
拉拉杂杂这么多。砚池堂主人在此也学一下先秦的荆轲兄,要图穷匕首现了:既然咱好歹还有点货在肚,那就再接再厉,继续这解老的营生。效仿我的偶像易顺鼎,致敬那位“生育甚难”古妇人,我的口号是:无真性情者不能读我之文字,那个“贪财好色不怕死”的又来了。 原来读不懂的一直是错的
——再论是《道德经》,还是《德道经》?
【题记】《原来读不懂的一直是错的》这个标题是借用读者“飞行的风”的。2011年3月22日,应江西青苑书店邀请,我在?昌做了一场主题为“幸福国学”的读者沙龙。在现场的对话嘉宾还有江西师大古籍整理研究所的杨润根先生、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前主持人赵曼丽。“飞行的风”是当晚参加活动的一位读者,事后他在南昌读书论坛以及个人博客里发表了一篇短文,标题就是《原来一直是错的——初读〈破玄:老子的密码〉》。他在文章中提到了当晚杨先生和我观点碰撞中达成的一个学术共识:我们现在看到的老子《道德经》版本之所以玄之又玄,就是因为在千年的长河中,不断地有统治者修改这个版本,把有利于统治的内容加强,把不利于统治的内容削弱或是篡改。原来我们读不懂?《老子》一直是错的,《德道经》的版本才对。——2011.3.28 王扉补记。 笔者在《破玄:老子的密码》(德经卷)一书的“解经闲谭”部分,已有过一篇《是〈道德经〉,还是〈德道经〉?》。在该文中,笔者主要是以1973年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书本《老子》“德经在前、道经在后”的编排顺序为证据,来说明老子一书的原本,应该是德道经,而不是道德经。限于篇幅没有过多地展开论述。还有,也要承认,笔者当初写作时的识见以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都还不够,也没能写得更给力。
2010年5月,我在北京科技大学做了一场人文讲座:《爱上国?,转型社会的诗意生活》。在回答提问的环节中,有一位女生给我提了一个看似简单的大哉问:你心目中的老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为什么说他的书是《德道经》,而不是《道德经》?在那样的场合,我必须得简短作答,不可能长篇大论。于是,我回了她一句俏皮话:“老子是位得道高人,所以他写的书是德(得)道经。”然后,又补了一句:在先秦,“德”通“得”。举座欢笑。
在那次讲座之后,我又陆续在北京、南宁、深圳、广州等地做了多场国学讲座、沙龙。老子是得道高人,他的书是《德道经》,也成了我的一句口头禅,有问即套用之。说得多了?悟得也深了。某天我突然想到孟子说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中间和老子的“得道”有无联系呢?老子是孔子的老师,孟子是孔子学说的继承人。《老子》一书又被称为“万经**”。宋代的刘骥曾写过一本《老子通论语》,那《老子》应该也是可通《孟子》的吧?当然,胡适先生教导我们,可以大胆假设,还需小心求证。
我们先来看《孟子》的这段文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下》)得道之君,帮助支持他的人多;无道之君,帮助支持他的人就少。帮助他的人少到**,内亲外戚都会背叛他。帮助他的人多到**,全天下人都会归顺他。这和《老子》一书中讲的君王要修德明道,唯道是从,“无为而无不为”,“无事以取天下”的精神内核有其一致性。
我们再来看道家四大经典之一的《文子》里的一段文字:“老子曰:国之所以存者得道也,所以亡者理塞也……故得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征者,虽成必败。国之亡也,大不足恃;道之行也,小不可轻。故存在得道,不在于小;亡在失道,不在于大。”(《文子?上仁》)。这段文字说得清楚无误:老子说,一个**的存亡在得道与否,不在国土的大小。“得道者,虽小必大,有亡?者,虽成必败”,说的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一个意思,只是表述略有不同。
而且,我们知道,《文子》一书曾被唐柳宗元谓之“驳书”,也就是认定它是杂抄战国典籍凑成一书,后世学者也有人因此斥之为“伪书”。但自马王堆大量的帛书资料出土以来,学术界已基本确认《文子》一书是先秦典籍,非后人伪作。因为《文子》在引用古书方面多与出土文字资料相合。该书中大量引用的《老子》文字,与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同,而不同于后世的通行本。例如老子《道经》第五章“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帛书老子甲、乙本均作“多闻数穷”,《?子?道原》引正作“多闻数穷”。也就是说《文子》书中引的《老子》,是《德道经》,而不是《道德经》。
此外,笔者还可以引道家的另一本重要著作《黄帝内经》作为佐证。《黄帝内经》第二篇《四气调神大论》里也有一段论述“得道”的。“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将其译成白话,大意就是:阴阳四时的变化,是万物生长收藏的根本,圣人在春夏养阳气,在秋冬养阴精,以顺应这个根本规律,所以能同万物一道**收藏。反之,就会摧残本元,毁坏人的身体。所以,四时阴阳变化,是万物的始终、死生的本源。违反它,就会有灾害发生;适应它,则重病不生。懂得这些就叫得道。
再加上我在《是〈道德经〉,还是〈德道经〉?》一文结尾处指出的,我国历史**篇训释《老子》的论文——韩非子的《解老》篇,其对《老子》经文的选讲次序也与帛书老子相合,即“德经在前,道经在后”。所以,《老子》,就是一本教你如何得道的经书。《老子》一书,其原本是《德道经》,而不是《道德经》,应该可以基本定论了。 “玄之又玄,美之逾美”
2010年《破玄:老子的密码》(德经卷)面世后,收到很多读者的反馈、赞美。其中有一些读者来自内地的道学院,也还有读者是因亲人在道门修行而对《老子》一书有研读的兴趣。其中有位道学院的读者告诉我,他们院长要求学员、道友们每日早课之前先诵《道经》,晚课之前先诵《德经》,以此来开启智慧和信仰。道教认为:“修自身之道者,赖先圣之典也。诵上圣之金书玉诰,明自己之本性真心。非科教不能弘大道,非课诵无以保元和。”要日日诵经礼拜,时时悟道修行,“诵之诚者则经明,行之笃者则?验”。他还说,每次诸生齐放好喉咙,经韵在空中旋绕,他就感觉到心变得沉静而澄明,情绪与自然融汇,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老子经文每诵一遍,都觉得回味无穷。那种朗朗上口,开阔玄妙,美不胜言。
这位读者描述的晨钟暮鼓、玄门日诵的情形,让我想起东晋谢灵运的诗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登江中孤屿诗》),唐代张嘉贞的文句:“元之又元,美之逾美。”(《空水共澄鲜赋》)。其中的“元之又元”,即“玄之又玄”。在古书里,“玄”往往会写作“元”。这大多是因为唐玄宗的缘故。在唐玄宗之后,?朝人所有写到“玄”的地方,都要改写成“元”字,避讳。就像汉朝人在汉文帝刘恒之后,凡是写到“恒”的地方,都要改写成“常”字。所以,老子原本说的是“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到了汉文帝后就变成 “道可道,非常道” 了。不过,有趣的是,唐玄宗本人也有因避讳而被改名为“唐元宗”的时候。在清代,康熙皇帝名叫玄烨,结果我曾见过一部以清朝武英殿本为底本出版的《通典》,那上面的唐玄宗都变成了唐元宗。
说到这个“玄”字。我在《破玄:老子的密码》(德经卷)的“后记”曾讲过一次。玄的甲骨文字形,就是两个封闭的环相串相连?很像阿拉伯数字“8”,又像道士念经时手里拨弄轮转着的念珠。*近看到一个考古资料称,1955年,湖北、四川之间的屈家岭,出土了一批新石器时期的陶土纺轮,纺轮上用红色颜料画有十几种图案。纺轮在使用中是要旋转的;这些图案一旦旋转起来,不管是哪一种,看上去都像是水的旋涡。屈家岭那个地方江河纵横,而先人多傍水而居,自然对水的旋涡甚为熟识。我们知道旋涡有什么特性?它能将平面流动的水变成垂直下旋的洞,又深又黑,转动不已,大的旋涡能吞噬掉水面上的人、舟以及一切其他漂浮物。这样的旋涡,对先人而言,就是玄秘难解、神秘可怖的一种自然现象。他们把对旋涡的视觉固化成了图案,演化成了符号。其侧视的图案、符号,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玄”字;其俯视的图案、符号,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太极图。
内地学者庞朴在《〈老〉〈庄〉零诂》一文中指出,如果我们知道了玄即旋涡,就会明白老子在他书中一再盛赞水德,强调柔弱胜刚强,其谜底端在于此。道的“渊兮似万物之宗”,原来来自尚水的楚俗。而老子一书中的“玄牝”、“玄鉴”、“玄通”、“玄德”之类的说法,须知这“玄”的微妙不在别处,就妙在进而反,反而返,如水之漩。比如所谓的玄德,指“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生之者,本该有,但不可有,即以反待之,*后反而能返回,真正享有;如此等等。此之谓玄,也就是漩。或者叫螺旋式地进退。只有明白了玄的旋涡本源,才能领悟得如此透彻。
“空之为象也本乎天,水之为德也本乎泉,上善之人方其性,贞化之客爱其元。清虚而隐性,含受而无偏,因高下而临照,故能共于澄鲜:诚大明而尽善,实和光如可怜。尔其皎洁清泚,空色悬于水底;分明昭旷,水光积于空上。玲玲珑珑,晶晶液液,托九霄如染翠,澈千里而含碧。微风共息,含晴影而湛然;两日俱生,吊长辉而相射:表里如一,容象难寻。涵泳游鳞,若回陵而上出;联翩度鸟,疑戏沙之下沉。为当物将类于回覆,为是人自惑于窥临:竟未能缕列于疑似,分别于空水,元之又元,美之逾美。”(张嘉贞《空水共澄鲜赋》)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本,也是美产生和存在的根本。天地有大道而不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也是唐人张嘉贞的《空水共澄鲜赋》一文的要旨。
张嘉贞其人能诗能文,还曾官至相位。玄宗时“宰辅三年”。史载他“仪止秀伟”、“奏止偘偘”。他本是晋代司空张华的后裔。从他这一代起“河东张氏”成为唐朝仕宦家族的豪门显第,累三世为相。张嘉贞、张延赏、张弘靖三代相玄宗、德宗、宪宗、穆宗。有“三相盛门,四朝雅望”之誉。张嘉贞今存文凡八篇:《空水共澄鲜赋》、《奏宥反坐罪》、《答劝置田园札》、《石桥铭序》、《先师仲弓赞》、《北岳庙碑并序》、《赵州瘿陶令李怀仁德政碑》等,有诗《奉和早登太行山中言志应制》、《赐宴昆明池应制》、《奉和圣制送张尚书巡边》等三首。其实,张嘉贞为后人所熟知多是因《石桥铭序》一文。序文中的石桥即赵州桥。该序文描述了当今世界上现存*早、保存*完善的这座古代敞肩石拱桥的桥身结构、桥面石作、栏版镂刻,并称赞它说“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以为”。而建造安济桥(赵州桥)的工匠李春也因见录于此文而留名。据记载,张嘉贞擅长书法,书迹俊异。虽以五经举,但心往道术。早年访卖卜老人,晚年与善相者张憬藏有交往,终其一生,都与道术有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