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前往罗杰•艾许医生位于距离莱生东大道不远的第五十七街私人诊所,一身印花布轻裙打扮,乌黑长发盘在后脑勺,看起来很像旧照片波兰移民的老祖母发型。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戴上金色假发。
莎莉双手交叉置于膝上坐在接待室里,一副等待人家前来服务的模样。护士引她进入办公室之后,她被眼前英俊的男士吓了一跳。我也觉得他长得不赖,刚好是我喜欢、属于领导人物的那一类型。他大概四十出头,身材壮硕结实,我猜他在大学时代应是篮球校队选手。垂落额前的一撮黑发都快盖上他的眼睛了,引得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那道又黑又密的一字眉,嘿!这些眉毛虽然横竖乱长,却让人怦然心动,我发现温文儒雅、散发成熟韵味的男士的确很吸引人,嗯,等一下我会尽量配合他,跟他充分合作的。
我想,如果不是莎莉一直揉搓让她头痛的颈部(我造成的),以避免在医生面前突然失态,我一定早就克制不住跑出来了。现在是莎莉,而不是我坐在他前面,我内心可是像打翻醋坛子那样到处酸溜溜的,我实在很想跟他谈谈话。我可以从他镇定、透露出专业神采的深邃眼眸中判断出来,莎莉现在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大部分的男人看莎莉都是这个样子,莎莉每次被看都显得一副对对方毫无兴趣的模样。我不禁暗暗窃喜告诉自己说:“德瑞,你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她无法将你永远禁锢在这里。”
“潘琪威女士已打电话跟我提过你的情况,”他说,“我一直等你过来,莎莉,我可以叫你莎莉吗?”他的声音低沉,极富磁性,很像夜间新闻的播音员。
莎莉点点头,目光仍紧盯地板。这让我很难受,因为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的黑眼珠。
“我会帮助你的,莎莉。可以先跟我讲讲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心烦吗?”
她耸耸肩表示没有。
“一定有事情让你心烦的,莎莉,你跟科尼岛总医院的凡妮莉护士说,这个月你曾三度试图自杀,而且还说体内有股冲动的力量驱使你去做些什么事。”
“我不想要人家以为我疯了。”她说。
“我想你没疯,何况我也不会这么说。但是,如果想让我帮助你,你必须先让我知道到底什么事让你心烦。”
“时间突然消失不见了。”
艾许医生仔细地研究过她脸上表情后问道:“什么意思?”
莎莉整个身子开始因为不安而颤抖起来,她从没想到要将这个秘密诉诸他人,但此时体内似乎有股声音不断冒出来说:“信任他,现在该是讲明和寻求协助的时候了!”
“我知道说出来一定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确是如此,每当有男人接近我或是碰到危险,或是处于压力下,我就会开始头痛,然后不省人事,等到恢复知觉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而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你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
“刚开始,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因为有时候我会碰到有人走出房间时气冲冲,但折返时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笑眯眯,或是两个人原本和和气气讲话,突然间却恶言相向的例子;或是类似这种顷刻间转变的情况,我以为这些人也跟我一样昏厥过去,经历过一段消失不见的时间;然而,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再者,自杀的念头也一直烦着我。艾许医生,我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不知道哪种问题而已,这种经历很痛苦,简直跟下地狱一样。”
“想办法放轻松点,莎莉,现在跟我讲讲你的过去。我得尽量了解你的一切。”
每当需要跟别人谈到自己时,莎莉就浑身不自在,慢慢惊慌起来,但这次她尽量克制自己,深呼吸一口气后,就开始向艾许医生讲述自己的事。
“我今年二十九岁,既无兄弟也无姐妹,现在处于离婚状态。高中毕业一年后,因为想脱离继父就嫁给赖瑞。我的生父叫奥斯卡,原本是个邮差,后来也不知怎么失踪不见了,自此就没再回来过。六个月后,母亲改嫁给弗瑞德。我从小就将自己关在家中,因此没什么朋友。”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换口气。艾许医生亲切地对她微笑说道:“莎莉,不必一口气说完,没关系,慢慢来,现在跟我讲一些关于你母亲的事。”
莎莉低头紧盯地板说:“她不准我生气。如果我生气了,她会打我。快满十九岁那年,我离家独立,她也随后跟着割腕自杀。刚开始,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是个天主教徒,而弗瑞德是个浸信会徒。”
“你有宗教信仰吗,莎莉?”
“我现在几乎都不上教堂了。”她回答,“我想我根本无法理解宗教,有很多事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谈一谈你前夫的事。”
“他是成衣业务员,应该做得相当出色,因为他是个大骗子,在法官面前说我的谎话,说我有时会一连失踪好几个星期,甚至还说我有暴力倾向;他说我有一次离家出走,自己一个人跑到大西洋城狂赌,输掉好几千元存款。天啊!这些根本就不是真的,他分明在说谎,是个大骗子,法官居然还把我的双胞胎监护权判给他。上个月他又跑去跟法官说,我常在半夜用电话骚扰他,恐吓要对我的孩子做出不利的事。你相信这些吗?我怎么可能这样!他还说我跑到夜总会当陪酒女郎,真是一派胡言,我只是在里面做清洁桌椅的工作赚些钱,因为他给我的赡养费不够维生,我必须工作赚点钱,在里面我可是全身穿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不暴露,法官居然又相信他,取消我探视孩子的权利。赖瑞根本就是个大骗子!”
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些之后,莎莉忽然惊觉自己声调过高,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说:“对不起,艾许医生……”
“没关系,莎莉,表达自己的情绪没什么不好的。”
“我从来不会大叫大喊的。”
“你刚刚没大喊。”
她轻眨了数下眼睛,不信任地问:“真的没有吗?但是我自己听起来怎么好像在大叫大喊。”
“我可以看得出来,探究过去对你而言,好像很痛苦。我们也挖掘了不少过去,够你受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以后我们一次讨论一点。”
如果不是莎莉阻止,我早就迸出来摆平艾许医生的疑问,省却一大堆麻烦和时间。刚刚我曾尝试过偷溜出来,但是被莎莉喝住。她不断搓揉颈背和头皮,想要抚平上面的紧绷和痛苦。我怕她临时痉挛,因此作罢。天啊!我只是想帮忙而已,看来只好等下次了,反正我们这位艾许先生迟早会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
“艾许医生,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她问。
“我们慢慢探究才会知道,莎莉。今天我们先做些测试和完整的心理测验,明天你再到城中医院心理****来找我做个钠戊基测试。”
“什么是钠戊基测试?”
“这是一种**测试,一般又叫实话浆液……”
“我不需要用到这个,我没说谎。”
“我相信你,莎莉,但这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测试。这种**的目的是要帮助你放松,好让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探入到你的情感和思想深处,去发掘困扰你的原因。”
“艾许医生,我不想时时活在恐惧中,老是抬头看时间有没有消失掉一分钟、一小时或**什么的,然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不晓得自己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什么事。这种感觉真的很恐怖,你一定很难想象。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艾许医生,你一定得帮帮我!”
“我会尽力帮你的,莎莉,但你也得相对遵守你跟潘琪威女士签订的不自杀协议书。”他拿起桌上的卷宗摇摇头说,“她应该跟你提过,我通常是不收有自杀倾向的病人,不过你是个例外,因为你有时间突然消失和内在异常动力驱使的问题,这种情况很罕见,和我以前接触过的病例几乎完全不同,让我很感兴趣。我会帮助你的。但你要遵守诺言,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此时,莎莉已经泪眼汪汪,点头答应说:“我会尽量克制自己。”
“不,光是说尽力还不够,”他用手指轻戳桌上的卷宗,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可以肯定地答应你,我会帮你解决问题的。”
“好,”莎莉也肯定地回答,“我也答应你,绝不伤害自己。”
我很想知道艾许医生为什么不接受有自杀倾向的病人,但莎莉一直都没问。其实她承诺不自杀并无任何意义,因为想自杀的是娜拉,不是她。我很好奇艾许医生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帮忙莎莉和接下来的后续发展,所以我会暗中看住娜拉,不让她做出失控的举动,希望我能管得住她。
我看得出来莎莉离开罗杰的办公室时,内心相当害怕,直接叫了出租车就回家。付完钱下车往家里走时,葛林柏先生从裁缝店的玻璃窗里叫住她。葛林柏先生已近残烛之年,满头白发。身体瘦弱又有点驼背,看起来宛如随时向人行礼。
莎莉不确定他叫住她的用意,有点迟疑。葛林柏先生干脆走到门边喊住她说:“波特小姐,你有些衣服放在这里很久了。你要不要拿回去?我说你要不要拿回去?”
“什么衣服?我的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莎莉尾随他入内,转身被一尊假模特儿吓了一跳。那个假人全身警察装扮,不仅配戴警帽、警徽,还带根警棍。
莎莉笑了一声说:“我刚刚还以为他是真警察。”
葛林柏抬头往后看。由于驼背,回头看时,身体和头之间形成一个特殊的角度。“哦!那是墨菲。人家不要,我就把他买了回来,是不是很英俊呢?我打算晚上将他摆在玻璃门的后面,吓唬那些不肖之徒。我已经被抢了四次。四次啊!那些歹徒居然连顾客的衣服都抢,真是恐怖。”
“光是一个假人有用吗?”
葛林柏在衣架中翻动一阵子之后,拿下几件衣服摆在柜台上,继续说:“光是摆尊假人的确没多大用处,有用的是那身制服,那会让人起心理作用。小偷看到之后说不定会改变念头转偷别家,我说只是转偷别家。”
“你为什么叫他墨菲?”
葛林柏耸耸肩说:“总比叫柯芬好吧!墨菲听起来好像会跟其他警察相处得比较融洽。我是说柯芬。”
他递衣服给莎莉,说道:“总共十八块九毛八。”
莎莉看了一下,分别是艳红洋装、裁剪得相当合身的黑色套装和一件蓝色紧身衣。
“这些都不是我的。”她断然回道。
葛林柏眯着眼看她,“什么?这三张单子分明写着波特小姐,第六十六西街628号。”
莎莉检视一下粉红色单子,同时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困惑。她常常打开衣橱发现一些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买的衣服,和一些签 账单及现金收据。不过,这是她**将衣服拿到裁缝店,而忘得一干二净的例子。她心想,绝不能让葛林柏先生知道。
“我还记得你要我在红色的洋装上镶边,这种差事真会累死像我这样的老人家。我跟你说,我已经老得可以当你祖父了,我说你的祖父啊!我特别记得这些,是因为我感觉你根本不像会穿蓝色紧身服和那种黑色套装的人。”他打开钉在黑色衣服上面的小塑料袋说,“你还将这个飞鱼别针放在套装的口袋里呢!”
他再度递衣服给莎莉,咧嘴微笑,假牙顺势震动了几下,好像要掉下来。“累虽累,但我还是很乐意替你的衣服镶边。我是真的很乐意,我说真的很乐意。”
莎莉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一遍,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曾将这些衣服送来修改,全身因之颤抖不已,付了钱就赶紧往外跑,差点撞倒旁边的假模特儿。她拎着衣服慌慌张张地上楼,整副心思都不晓得往哪儿摆才好,因此,还没到三楼就停下来打算开门,待抬头发现门上的名字根本不是自己的,就更加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直奔三楼。
进门前,她通常会先检查门上的锁和金属**,但是今天她不假思索打开灰色铁门后就直接纵身进去,没再多做检查。入门后,她左右打量,顿时不知该拿手中的衣服怎么办。仔细看过数回,还是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任何相关的回忆来,丝毫没有。将衣服挂进衣橱后,她又往后退几步想了数秒,试图理解出自己的名字怎会落到那些粉红单子上去,还有葛林柏先生一定认错人了,到底是哪个人这么像她?葛林柏先生年事已高又有近视眼,一定不小心将别人看成她。
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放进鞋袋后,她又解下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齐齐地挂到衣架上,然后去洗裤袜。一切弄妥后,莎莉又替自己做份简单的鸡肉晚餐,边看电视边吃。饭后,又吃了一包星星形状的饼干,并且开始打扫起居室,先是掸走家具上的灰尘,然后又拿来吸尘器清扫地板,*后还把床上的填充玩具重新摆放一下,尽管当时房间一点儿也说不上脏。
她不明白怎么才晚上八点就累得要命,而且常常隔天早上醒来时满脸睡意,然后整天昏昏沉沉的。临睡前,她在心中盘算明天该去找份工作,不然单靠赡养费是无法支付精神科医生的费用。正在筹思该找什么工作时,瞌睡虫不断跑入她的脑海。她想,也好,一切留待明天再伤脑筋吧!先去冲个澡,洗个头。喝杯热牛奶后,她就上床睡觉,顺手抓来一本侦探小说读,但念不了几页,头就陷入枕头里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