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生,个子比我高,身穿的棉衣裤都很短,一看就知道是他小时候的旧衣服。左臂上戴着黑纱,肩上挎着一个巨大的灰色布袋,应该是作书包用的,脚穿一双布鞋,鞋上缀着一块小白布。
我认识沈民是1947年在南岳。
南岳是我国有名的五岳之一。南岳镇是个很小的古镇,南岳大庙据说是唐朝开始陆续修建的。那时南岳镇只有南北向和东西向十字交叉两条街。石板路面,分别称南街、北街、东街和西街。北街正对南岳大庙正门——棂星门,宽约六七米。北街是主要商业街,南街以木作坊为主,都只有五六十米长。东西街宽约四五米,东街以住家和寺庙为主,有名的祝圣寺就在东街。西街是以集市为主,也有些商铺、米店,每逢农历一、五、十一、十五……为集市。东西街的尽头各有一座小石拱桥,两桥之间不过一百多米。那时南岳镇人口大概也就两千人左右。
日本鬼子投降后,从北方沦陷区流亡到南方的同胞这时陆续北上,滞留在南岳的单位也不少,尤以学校为多,这么个小镇集中的学校就有国立师范大学、省立商业专修学院、省立一中、岳云中学、五四中学、南华女中,那时南岳特别热闹。
原来南岳镇只在北街有一所南岳镇完小,为解决外来孩子们入学的困难,省府资助成立了一所五四小学,校舍未建成之前就在南岳大庙西川门北的长廊里临时以砖墙隔成一问问教室,长廊台阶边至西川门石板路边有五六米宽的草地,以竹篱隔断作为运动操场。透过竹篱可以看到南岳大庙的圣帝殿,圣帝殿前有两个烧香的大炉子,东北风一刮,满校都可以闻到香火味和听到大庙传来的钟鼓、木鱼、铜罄的敲击声和和尚们的唱经声。
那时学校里不叫班叫年级,也不叫班主任叫级任老师,一个年级一个班也就二十多人。年级里大都不是本地孩子,我个大又能说一口地道的南岳方言,所以大家都服我,我也就被选为级长了。我们的级任老师是位教“公民”课的男老师,他很凶,他随身带着一根竹板,同学们被打手板是常事,大家都非常惧怕他。
那年冬天很冷,我读三年级,有**早上上公民课,上课铃已经摇了好久了,隔壁教室的老师都上课了,级任老师还没来。我坐在教室的后门口,不时的伸头出去观看,当看见级任老师和几个人顺着长廊走过来时,我迅速在座位上端坐好。“刘才!”怎么老师不从前门上讲台,跑到后门来叫我?我一时紧张,以为又犯了什么事,下意识地将双手掌在两侧裤子上蹭了几下,准备挨板子,起立纳闷说: “老师……”他却对我说:“我们年级来了个新同学,和你同桌。”我这才转身看到站在他身旁的三个人。一个男生,个子比我高,身穿的棉衣裤都很短,一看就知道是他小时候的旧衣服。左臂上戴着黑纱,肩上斜挎着一个巨大的灰色布袋,应该是作书包用的,脚穿一双布鞋,鞋上缀了一块小白布。旁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身着蓝色棉袍,她紧紧攥着身边一个也穿着棉袍的小女孩,小女孩惧怕地紧靠在女人身后,左臂上和鞋面上都载着黑纱和缀着白布,我一下就猜出了这三人的关系:母亲、儿子、女儿,父亲刚去世��同情、友好的心情立即涌上我的心头,我一时有些木讷。小男孩主动友好地对我说:“我叫沈民,三点水的沈,公民的民。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他声音里带着期盼,两眼充满了友好、悲伤与无奈。我立即说:“我叫刘才。”为了表示自己的知识与礼貌,我又加上一句“刘备的刘,才能的才。”声音很大,我自己一时也不清楚怎么会用那么大的声音和他说话,小女孩好像被这声音吓得向母亲身后紧缩了一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她母亲本来那种无助、哀愁和疲劳的眼神反倒显出一丝的愉悦。教室的前门随着我的声音,伸出了一堆脑袋,我意识到我的声音太大了,我立即放低声音说:“沈民同学,以后我们就是同学和好朋友了,你愿意坐靠里的位置还是靠外的位置由你选。”那时的课桌是双人桌,我们年级人数是单数,所以我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沈民说:“不、不,我后来,不能喧宾夺主,你原来坐哪里,剩的位置我坐。”沈民说话文质彬彬,而且还带着成语,立即让我更觉亲切。“我原来坐中间。”老师插话了:“沈民同学,你靠门边坐吧,免得刘才老向外伸头。”我说:“老师说得对,听老师安排。”我立即转身将自己的课本文具向里推了一下,并热情地取下沈民斜挎的书包放在靠门的位置上。我把我心中的黄金位置让给了沈民,心里好像获得了很大的慰藉。我又转身对他母亲说:“伯母,你放心,我们会是好朋友的。”她母亲脸上显出了似乎久违的一丝笑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谢谢你。”老师对她说:“放心吧,嫂子,回去吧,我们上课了。”他母亲牵着他妹妹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点头向沈民告别,转身走了。
我原来一个人坐在后门口,非常自由,下课铃**响传来,我右脚就跨出了门槛。只等老师说“下课”,我就噌的一下飞出了教室,向台阶下跳去,拽开早准备好的鞭子抽起陀螺来。自从沈民来了以后,我就没那么自由了,一是他坐在门口挡住了我,二是沈民从不急着下课,我又不能在这新同学新朋友面前太掉底了。
沈民整整比我大一岁,他是1936年10月生,我是1937年10月生。但是他个子比我高了大半个头。沈民很沉稳,话不多,时间长了我才知道,沈民父亲是国师大数学教授,他们一家从东北逃亡进关,他父亲得了肺结核,秋天去世了。他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在他父亲的朋友和学生的帮助下,在镇上天主堂做卫生工以维持全家三口的生活。天主堂就在东街口南侧,天主堂的牧师两夫妻是加拿大人,带着一双女儿在南岳清苦布道。沈民母亲主要任务是打扫卫生,教徒们做礼拜时她带唱赞美诗、圣歌,兼帮牧师夫妇料理家务。沈民妹妹才六岁,他们住在汽车站水塘边他父亲的学生们帮忙搭建的一间棚屋里。
沈民成绩特别好,根本不是我们一个等级。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