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我点点头。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地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那几天又特别的冷。朔风怒号,楼中没有一丝暖气。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的推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天晓得,弟弟们都是出乎常情地信赖我。他以为姊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可怜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这是我们蜜月后的**次同车。虽然仍是默默地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砭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怕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地���热茶。七点多钟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发作两次。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地肯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地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才渐渐地缓和,转过身来对坐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地替我卸下大衣,严严地盖上被。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地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这时单身走!……”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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