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一看,只见身边站着一位高个男子。虽说可能比我大五六岁,但他显得很年轻,外貌也颇不寻常。尽管我还没有详细描述他的相貌,但读者对我刚刚勾勒的剪影肯定已经相当满意了。关于他,我本人眼下看到的也就这么些。我还没有观察他的眉毛和眼睛是什么颜色,只看到了他的身材和体形轮廓。我还看到了他那爱挑剔的翘鼻子。寥寥几笔,倒也概括地反映了他的性格(即使*后一点除外),也足以能够帮助我认识此人了。
我一边向他点头致意,一边低声说:“晚上好,亨斯登先生。”说完,便像一个害羞的傻瓜似的开始往外走。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亨斯登先生是一位制造商兼磨坊主,而我不过是一个小职员。我的天性促使我避开这位比我地位优越韵人。我在比格本大院常见到亨斯登先生。他几乎每一周都要去那里同克利姆斯沃思先生洽谈生意。可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他也从没有理过我。我下意识地对他产生了一种仇视心理,因为他曾不止一次作为旁观者目睹过爱德华对我的侮辱而一言不发。我确信,他肯定只把我看作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奴隶,我之所以要走开,避免同他交谈,原因就在于此。
“你要到哪里去?”当我慢步走到一边时,他叫住了我。我已经注意到,亨斯登先生说话喜欢突如其来。我有些反常地自言自语道:
“他以为他高兴了就可以随便找个小职员来聊聊。可我的禀性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驯服。再说,他那种粗俗的直率一点也没有引起我的好感。”
我低声敷衍了几句,与其说是谦恭,不如说是冷淡,然后又继续朝前走。他冷漠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世上没有人乐于承认自己在选择职业方面犯了错误。每一个人,每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在海上遇难时,总要搏风斗浪长时间地拼命向前划行,而决不肯轻易喊一声“我不行了”便听天由命地随遮逐流,听任潮水把自己冲回岸边。打从在X镇安顿下来的**周起,我就觉得自己
的职业令人讨厌。光是工作本身——抄写和翻译公函——就已经够枯燥无味了,但如果仅仅是枯燥无味,我还是能够长期耐心忍受的。我并不是那种没有耐心的人,加之受着两种愿望的驱使:一是为了谋生,二是想要向人们、也向自己表明我欲做商人的决心,我是能够默默忍痛,听任自己的才智被埋没、被束缚的,尽管内心渴望自由,我还是能够不动声色的;尽管我本可斗胆以叹息表达在比格本大院沉闷闭塞、烟雾弥漫、索然无趣和一片混乱气氛下的内心痛苦,以及对自由新鲜环境的强烈向往,但我还是能够忍气吞声的,还是能够在我寄居的金太太公寓的小宿舍里,把责任之神与毅力之神作为我的家神供奉起来,从而使我内心的欲望、使我内心秘密珍爱着的脆弱的或强大的幻想都望而却步,无论施展软、硬手段都不能接近我,动摇我。但情况并非如此。我同雇主之间所产生的互相憎恶,已深深地扎下了根,并且日益枝繁叶茂,如华盖罩顶,使我难以见到一丝生活的阳光。我开始感到,自己活像一株生长在阴暗潮湿的粘滑井壁上的植物。
“看管这帮野小子,真够难为他们了。”我说。
“你说什么?”佩利特先生问。
我解释说,我认为范达姆先生和金特先生有时也真够累的。
“两个畜生——两个畜生,”校长低声轻蔑地骂着。这时,我将咖啡杯子递给他。
“请吧,小伙子。”当我把两块糖放进他的杯子里时,他和蔼地说。“现在说吧,你干嘛在鲁特小姐家呆那么长时间?;我知道,她的学校和我的学校一样,都是四点钟放学,可你到五点多才回来。”
“小姐想跟我谈谈,先生。”
“是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你们谈的什么?”
“小姐她也没说什么,先生。”
“真会说话!她是当着学生的面,在教室里跟你谈的吗?”
“不,和你一样,先生,她把我叫到了客厅里。”
“那么,鲁特夫人——那个老保姆——我妈的朋友,当然也在场啰?”
“没有,先生。很荣幸,就我跟小姐两个。”
“太有意思了——不错,”佩利特先生笑笑,看着火炉说道。
“你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我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你知道,我对我的那位可爱的邻居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先生当然能够帮我弄明白,小姐让我在她的沙发前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哕哕嗦嗦,滔滔不绝地对我进行演说,谈的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究竟她的目的何在呢?”
“她是在摸索你的性格。”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先生。”
在以后的两个星期里,我经常见到弗朗西丝·埃文斯·亨利,这使得我对她的性格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发现,她至少有两个相当显著的优点,那就是:毅力和责任感,我发现她的确有顽强的学习精神和与困难作斗争的能力。起初,我给以她与别人相同的帮助。我一直认为这种帮助对其他学生是必不可少的。对于每一个难点,我没有对她作过高的要求。但不久我便发觉,我的新学生认为那样的帮助是对她的贬低,所以她总是以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避免接受。于是,我便给她指定长篇课文让她学习,并要求她自行解决可能遇到的一切问题。她以极大的热情开始攻读起来;迅速地完成一项任务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求新的任务。关于她的毅力,我就说这么多。至于她的责任感,这表现为:她虚心好学,但不好为人师,她作为学生所取得的进步,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我看得出,她的自决能力很强。她作为教师所取得的成功部分地——或许是主要地——取决于他人的意志。为了同别人的意志抗争,她付出*艰苦的努力,力图使别人的意志服从于她本人的意志;因为大凡值得尊重的人,决不会顾虑重重,不敢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要是自己的事,就会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按自己的意向去做,假如心中的欲望有悖于心目中的正确信念的话,也是能够随时使欲望服从自己的意志的;然而,到了与别人的坏习惯和错误作斗争,特别是与那些道理说不通、在大多数情况下劝又劝不醒的孩子们的坏习惯与错误作斗争的时候,意志有时又会拒绝行动。这时,责任感就会过采,迫使懒洋洋的意志行动起来,结果常常是白白浪费大量精力和劳动。弗朗西丝就是这样的情况,为了学生她煞费苦心,陪着她们像做苦工一样吃力地辛劳着。可是,她的真诚努力却迟迟换不来学生们诸如驯良之类的表现,因为她们明白,她们完全有力量对付她。她们可以利用反抗这种办法,来对付她为教育、规劝、控制她们所作的种种艰苦努力——利用迫使她采取强制性措施的办法——使她忍受剧烈的痛苦的折磨。人类——特别是儿童——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很少会放弃使用这种力量的乐趣,即使这种力量只会给他人带来不幸也毫无顾忌。一个学生的感觉要比他的老师的感觉迟钝,而他的精力要比老师的充沛,体力或许也比老师的要大。与老师相比,他占有**的优势;他通常会毫不手软地利用这种优势,因为他年幼无知,身**壮,头脑简单,既不懂得同情,又不懂得宽恕他人。我担心弗朗·西丝会吃不少苦头,她的精神一直处于压抑状态。我说过,她不住在学校;那么,她到底是住在自己的住所,还是也同样带着惯有的那种全神贯注、不苟言笑、忧伤的坚定神态栖身于鲁特小姐篱下,那我就说不清了。
我读到这些诗行——下意识地用铅笔在边上做着记号,心里则一直想着别的事情。我想,那个“简”此刻就在我的身边,她根本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位十九岁的大姑娘,而且很可能是我的,我心里也是这样断定的。我从贫穷的折磨中得到了解脱,羡慕与妒忌之心也离我远远的。我们的这次平静的相逢成了不期而遇。那位老师冷若冰霜的态度可能会融化,我感到,不论我情愿与否,也不再需要将眉毛拧成疙瘩,现在可以将内心的激情表露出来了——可以热情地恳求、询问、引诱她回答了。与此同时,我还想到,我的感情此刻所领略到的极大幸福,远远超过哈蒙峰的青草享受黄昏甘露的幸福。
弗朗西丝似乎有点忐忑不安,她站起身来,从我身旁走过去拨弄那无须拨弄的炉火,将壁炉架上的小装饰品拿起来,又放下,她的衣裙就在离我一码远的地方飘荡,*后,她轻盈地、笔直地站在壁炉边,亭亭玉立,妩媚动人。
我们俩心里都有一种冲动,我们自己能够控制这种冲动,然而也有别的东西在控制着我们,因为在我们尚未觉察之前,它们便一个虎步跳到我们跟前,成了我们的主人。虽说这种冲动并非什么坏事,也许理智早已迅速而不动声色,人不知鬼不觉地发现,那种行为是无可指责的,但她还是本能地认为并感到,当炽热的感情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还是让它继续保持平静为好。我知道我没有考虑那么多,也没有计划或是想去考虑,就这样,我只在桌边的椅子上单独坐了片刻,便立即将弗朗西丝拉到怀里,敏捷而又坚决地把她抱在我的腿上,固执得不肯松一
下手。
“先生!”弗朗西丝叫道。但她并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开头几分钟里,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呆了,但这种惊慌很快便平息下来。她既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要说也是,她毕竟是离我,离一个她一贯敬重信赖的人比以前更近了些。羞怯本会驱使她挣脱我,可是看到反抗也无用,自尊心又**住她不再反抗了。
“弗朗西丝,你对我的关心到底有多少?”我问道。她没有回答。眼下的情况对她来说太新奇、太令她吃惊了,她实在难以说出话来。考虑到这一点,尽管我心里急不可待,可还是强制着自己苦苦等待她沉默了好几秒钟。接着,我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的语调大概很不平静,她抬头看了看我,无疑,我的脸色并不镇定,眼睛也决不是两汪平静的井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