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titled Document 在中国士大夫传统中,做学问,当学者,意义不证自明,不证自大。有抱负的士人追求“立功、立德、立言”,立言成了人生追求的上乘之选。可不是么,“文以载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一介学人,果真能如此顶天立地。气势如虹么?还有,除了被动地遵奉“庙堂、江湖”传统,难道找不到更切近的理由阐发学术生涯的意义?
思想的力度在于彻底,意义的根本在于使问题发自生命本身。当我开始对生命有所思索和领悟时,我发现*严峻而无可回避的事实是:个体生命是有终结的,但是精神上的延续却有可能。如果你看重生命中精神的一面,你就有福了,赐福于人的是文字。1971年时,我是下乡知青,曾以自学英语3个月的功力翻译了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后几句是这样的:
每位佳丽总要减容失色,
不是意外事故,就是光阴流转,夺人姿颜。
但是,你的青春不会消逝,
你的美色水不衰退;
死神无从夸口,说你在他的阴影里徘徊,
我那不朽的诗笔赋予你永恒的生命。
只要人能呼吸,只要有眼识字,
这首诗就万世流传,你也将获得永生。
莎翁的诗句提示,我的精神生命来自他,来自柏拉图、康德,来自屈原、司马迁等等,来自他们那美妙神奇的文字,如果我也能奉献上一些传世文字,我的生命将随之传续,汇人人类的永恒。
我承认,这种人生观说俗了不过是“雁过留声,人过留���”。但比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军人,比起用千万人的血肉构建金字塔。皇陵的法老和帝王,文宇是洁净的,墨水决不带血腥味。
如果说,文字是精神生命新陈代谢的载体,那么文字表达的思想,支撑思想华美穹顶的椽柱与地基的学理,则是精神生命的本质和内涵。生命随思想而升华,存在的地平线随知识的扩张而远退,意义籍追寻智慧的活动而丰富。我视生命的特征为超越,它可以凭借自身而超越自身,它颖悟自己越深,所知宇宙越多,它的变易就越大。我不知这种探索将把自己带向何处,也许,其终点就是佛法中“成正果”的境界,也许,并没有终点,只有无穷无尽的探索,无止境的思与求知,但探索的过程本身就令人心满意足、心旷神怡。
必须承认,我认同西方近代传统中浮士德精神的价值,拒斥中国古代传统中“内圣外王”之说。我理解的浮士德精神,就是不停息地追求智慧和知识,为了解悟人生和世界的奥秘,追求者不惜与魔鬼打交道,做到**时,甚至可以把灵魂作为赌注或代价。但说到底,追求的目的是自我的满足和完成,与圣人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相类似。而“外王”之说,似乎脱不掉功利的含义。当然,如果用黑格尔的异化概念——即精神超出自身,与世界相遭遇之后又返回自身来说明,或以佛学中“普度众生”之说来阐释,那么外化不但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
我愿意说明,作为文化和价值的多元论者,我既不认为以上对于生命意义的理解,对于学术道路的选择是*好的,也不鼓励别人认同我的理解与选择。我只想说,我已经找到了安身立命之道,它使我不至于在世俗生活的波折面前凄凄然、惶惶然,它使我内心宁静和光明,虚无的黑暗无法吞噬和侵蚀我的心灵。
重温自由主义
九十年代中国民间思想文化舞台热闹非凡,文化保守主义、文化民族主义、后现代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等等纷纷登台亮相,这些不同角色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于启蒙精神、现代化导向和全球化趋势表示质疑和不认同。这种倾向令人忧虑,惟一能援引的、理智而现实的思想资源是自由主义,对中国人而言,重温自洛克一路下来的古典自由主义,很有必要。从正面和建设的意义上说,市场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其*终和主要目标应该是达致宪政体制——也需要参考借鉴自由主义的思想和学理。
提起自由主义,我们只能说是“久违”了。“五四”的先驱和主将大多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甚至有坚定的自由主义信念,自由主义之花在三四十年代一度开得相当繁盛,但在本世纪下半叶却销声匿迹。究其原因,从外部讲,这种理性、温和、改良的思潮在人民群众武装革命的疾风暴雨中不合时宜,被冲得七零八落;从内部讲,中国近代的革命气氛和环境禀承的是法国的激进主义和浪漫主义,德国的整体主义和神秘主义,以及俄罗斯的带宗教情绪的**主义和自省偏爱。对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而言,认识到重提自由主义的必要,需要有一种善于审时度势的能力,以及从上述精神气质中实现蜕变的勇气。总的说来,就是要在“可爱而不可信”和“可信而不可爱”(王国维语)二者中,把**从前者转移到后者。
对我来说,实现这种转换在精神气质上的障碍要小一些,因为我对英国经验主义传统有兴趣和研究,不论是对古典的休漠哲学,还是对现代的罗素的思想。早在70年代,我就以极大的兴趣读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他对经验主义的推崇和对浪漫主义的批判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亦促动我的思考。罗素在书中说:“从卢梭时代以来,自认为是改革家的人向来分成两派,即追随他的人和追随洛克的人。有时候两派是合作的,许多人便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不相容的地方。但是逐渐他们的不相容日益明显起来了。在现时,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罗斯福和邱吉尔是洛克的结果。”
当然,生活经验,尤其是对于个文革”教训的反思与总结,是对各种主义作取舍的重要因素。也许有人会说:囿于这种经验是否会造成思想的单一性和局限?我当然十分重视其他经验,比如从阅读中得到的间接经验。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文革”是以IO亿人的身家性命为代价,以**的命运前途为赌注进行的政治和社会实验。“文革’冲,人性的善恶,生命脆弱和坚韧,社会的弹性和支承力,文化、意识形态、语言的威力和虚妄,都被推到了**而暴露无遗。人类和社会本来不应该像自然和物质一样被用作实验的,但一旦不幸作了实验,从****的浩劫中,就应当尽可能获得****的观察与经验。事实上,对于“文革”的经验,我们是总结和利用得太少,少得与其苦难和代价不成比例。
顾准的思想从理想主义转变为经验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变到自由主义,也是以“文革’为契机,他的切人点是直接民主的问题。而对像我这样曾经带着理想主义投人运动的人来说,转变的原因则是对“彻底砸烂旧世界,建设崭新世界,塑造一代新人”的动机和后果感到痛心疾首。“文革”的*大魅力是,其发动者宣称要铲除一切不正义和不道德,建设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没有官僚主义、贪污腐化,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别的,与任何旧时代、旧制度彻底决裂的崭新社会。为此目的,需要彻底改造人,塑造一代无私无欲,随时准备为革命理想而献身的人。这种理想产生的魅力吸引过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文革”破产之后,西方一些左派知识分子仍感失落和恋恋不舍。对我而言,“文革”犹如一场恶梦。我终于明白,社会是一个有机体,其发展变革主要依赖自生自发秩序的作用与扩展,它不是积木,可以凭一时忽发奇想推倒而重新堆砌,社会的生机在于其中不少领域的自治,不能粉碎一切中介结构,让**的意志从上至下贯穿到底。经过痛苦的思索,我*终承认,人是有意志、有尊严的主体,不是可以任意雕刻、塑造的材料。人固然生活在社会中,但有一些领域,诸如思想、言论、财产,是**属于个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论以社会正义的名义,还是以道德的名义,都无权剥夺人的基本权利。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人性中确实有缺陷和晦暗之处,但不应该,也不可能强迫人“脱胎换骨、重新作人”。人性的恶只能以制度来约束,合理制度的基本要素是承认并保障人的某些不可剥夺的基本权利,认识到掌权的人和普通人一样也有缺陷,因此权力不可无限制地扩张,而应当相互制衡。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人类只能寻求一种*不坏的制度。以达致*好制度为目标或口实而不惜社会动荡和流血,其结果往往是暴政。人类永远要警惕那些自称掌握了历史进程规律,手握**真理的人,这种人以历史和人类为名义搞大破大立,实则草菅人命。
去年底去世的当代思想家、自由主义大师伯林极其看重思想观念的力量,他引证德国诗人海涅的话说:一位教授在他宁静的书房中孕育出来的哲学观念,可能毁灭一个文明。我以为这话有些过甚其词,尤其是在**电子传媒和大众文化时代。自由主义思想家面对一个悖论:他努力促成这个时代的来临,同时也使自己的话语失去召唤力。平庸的时代会使思想者感到寂寞,但如果只能在它和神权政治之间作选择,答案还是一目了然。其实,当今中国离流行文化的一元化和霸权地位还相距甚远,虽然在某些地方和领域已初露端倪。中国目前还需要思想,不甘平庸的人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