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十日锦/夏笳
(厌火)
七月里*热的那**,整座厌火城都浸在一片浓稠的白烟中,仿佛随时要着起火来。我正坐在阴凉的店铺里喝一杯掺了古井水的金盏花,突然间徐伯拿着一封信进来了。
“大小姐,您看看这个。”他两个指尖拈着信封一角,像是怕弄脏了手似的,“老宅那边托人带过来的,说不知是谁家信使扔在门房那里,上面写的是您的名字。”
我接过来,心猛然一跳——信封是破旧的,一道道折痕里满是灰黄粉尘,一碰就扑簌簌往下落,上面那几个小字也被揉成一团,然而笔触却还是那么熟悉:
南药,琊**。
珧青。
我拆开信封,里面竟是空落落的,抖了两三下也只是掉出些灰绿的碎片来,干而薄脆,落在掌心隐隐散发出一股植物的苦涩气,是一片叶子吧,只可惜在漫长的旅途中被碰碎了,已辨不出原本形状。
我心念一动,抬头对徐伯说:“有火盆么,拿一个过来。”
“大小姐,这是三伏天呀。”他愣住了,鼻音拖得老长,我打断他的话,说:“没有就升一个,快,我现在就要。”。
火盆端上来,我小心地撮起那些碎片撒进去,嘶嘶几声轻响后,果然就冒起星星点点的绿色火焰来,在抖动的灼热空气中翩翩起舞,妖艳得近乎不真实。
“软儿……”我不禁喃喃道。
脑子里大片往事轰然炸开,浑浑噩噩搅成一片,身子却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大小姐,您这是上哪儿去啊?”徐伯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
我愣了愣,才发现已经到了院子门口,一棵高大的龙槐遮天蔽日,枝叶缝隙中洒下碎金般的光斑,随着院子里的微风阵阵摇晃,像水波荡起涟漪。
“我得出—趟门,要紧事。”我回头说。
“去多久啊?”
“不好说,徐伯,我不在的时候,这店还是您帮我照看着。”
我边说边往前走,转眼间已经出了院门,灼热黏稠的空气如同海浪般扑面而来,徐伯的絮叨声还在后面一路追赶着。
“才回来几天,又要往外跑,这生意还怎么做……大小姐,您是坐车还是坐船啊?要不要派个人跟着?女孩儿家,出门还得小心点哪。”
“不用您操心,我飞过去。”我头也不回地喊一句。
(与软儿有关的一切)
夜凉了,天空有点薄云,港口聚满了准备出发的人群,酒香和花香缠绕在略带成腥味的海风里,竟有节日的味道。我混在一群大包小包的商人和掮客中,不禁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未免有点碍眼。
“上哪儿去,姑娘?”旁边一个高挑身材的小伙子问我,脸上挂满快活的笑容,不像有恶意,或许只是在找人搭伴同行。
“中州,天启。”我回答。
“天启?那可远哪,**一夜可飞不到哟。”
“飞到哪儿算哪儿。”我微笑着说。
“那不要累死了?!”他吐吐舌头,孩子般顽皮。
“累不怕,关键是赶时间。”我说。
“什么要紧事啊?”他穷追不舍地问。
“没什么,去看一个朋友。”
他一怔,随即促狭地挤挤眼睛,说:“男的吧?”
“女的。”
“女的朋友跑那么急?”他先是有点不信,看我目光坚定,又不禁长叹一口气, “你们关系一定很好。”
“是不错。”
“千金难买有情郎,万石不换知己赏啊。”他仰望天空,竟然拽起文来,“说来说去,还是朋友*难得。”
“是这个道理。”我说。
“你知道秋叶城的徐子雍吧,那字画,是出了名的!”他话匣子一打开,竞一时关不上了,“去年秋天他得病死了,死前一堆亲友去探望,这个人小气,生前字画都自己留着,从不轻易往外送,到临死的时候却突然想开了,来看他的每人送一幅,都值大价钱哪,只有一个打小就认识的朋友没送,你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很乖地问。
“他说,‘别人是以字画知我,你是以我知字画,不敢用那些东西辱没了咱们的情谊。’”
“这话说的……”我沉吟一下,“倒也是难得。”
“是,谁说不是呢。”他仰天长叹,“要我说,虽然一幅字画没得着,可一辈子有人对你说这么一句话,不比什么都值了。”
我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周围人群却喧嚣起来,淹没了海浪的声音。天空不知不觉问变得明朗——是月亮——从薄云包裹下破茧而出,圆满得不见一丝瑕疵。我被人群挤得向前涌去,走到半路突然回过昧来,转头问他:“你说那个人莫非就是你自己?”
他还是那副快活的笑容,对我挥挥手说:“要飞了,姑娘,保重啊!”
一双双青色羽翼在空中绽开,月光落上去,牛乳一般泼洒下来,翎羽拍击声清脆动人。我跟着人群一起腾空,在无边无际的深蓝色夜空中不断上升,迎着海风向遥远的彼岸飞去,方才跟我说话的年轻人却隐没在重重人影中,再也找不到了。
月光洒在宁静的海面上,如同繁星散落,又如万千流萤闪烁不停。我突然想起来,二十年前,我跟软儿正是在这样的月光下相遇的。
她坐在一棵龙槐树上,头发剃得短短的,像个小男孩,穿一件粗布褂子,浑圆的膝盖露在外面,一双细瘦的小脚垂下来,脚腕上挂着泛旧的银链子,随着双腿摇晃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正是那声音让我发现了她,我抬起头瞪着她看了许久,然后问:“你在我们家树上干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谁说这树是你们家的?”
“这片地,还有这片地上的树,都是我们家的。”我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回答。
“才不是。”她说,“地面上的算你的,你够不到的地方算我的,所有树的树梢,从这一棵到那一棵,再到这片森林的尽头,从南药城,到整个宁州,凡是树梢连着树梢的地方,全是我的地盘。”
“你胡说!”我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她说:“不服你就上来啊,来跟我打一架,谁赢了就算谁的。”
我上不去,那时候我三岁,还没长出翅膀呢。
“你怎么上去的?”我想了想问她,“难道你会飞吗?”
“飞什么,爬上来就行了。”她说,“你试试看。”
我看看面前粗大的树干,要几人才合抱得起来,漆黑的树皮光溜溜的,就算是山猫也不见得能爬上去。
“你骗人。”我气哼哼地说。
话音刚落,她就从我头顶上方跳了下来,说:“骗你干什么,我爬给你看!”
她边说边轻盈地向上一跳,双手抓住一根横斜出来的枝条,两脚在树干上连蹬了几下,膝盖一弯挂上去,整个身体紧跟着摇晃了两下,就奇迹般地坐在了那根枝条上。
“看,很简单嘛。”她说。
我看得有点傻了,过了好久才开口说:“你下来,再爬一次给我看看。”
整个漫长的夏夜,绿幽幽的萤火在草丛里暗了又灭,我在她的指点下一次又一次试图爬上那棵树,却始终没有成功。
认识软儿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胜过她,从*简单的游戏,到*放肆的冒险。有时候我们只是坐在树下,一边从茂盛的草丛里捡起一颗颗殷红的小果子,一边随口编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国王娶了河络女,鬼弓大战白鹭团,编着编着就斗起嘴来。
“我带来了一头狰。”我神情严肃地警告她,“非常非常厉害,可以把你整个人都吃掉,一点骨头都不剩!”
她轻蔑地一笑,淡淡说道:“我带来一个瘤子,瘤子里藏着一根针。”
我不敢再说话,虽然不知道瘤子里的针能干什么用,但听上去就是比我的狰厉害多了。
这个道理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想明白。
我们也真正动过手,一次或者两次,谁也不记得*初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打闹,不知不觉就较起真来,相互掐着肩膀在高高的河岸边连翻带滚,像男孩子打架一样各自把牙咬得紧紧的,闷不吭声。有一次我急了,向上胡乱一蹬,正好踹在那张小兽凶相毕露的脸上,她哼都没哼一下,便像块石头般沿着岸边滚下去了。
我吓坏了,不顾一切地跟着往下滚,滚到一半竟然被她接住了,两人一起跌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一阵瞎扑腾后,软儿拉着我爬起来,眼神呆呆的,一张嘴竟然吐出半截染血的门牙来,孤零零落在掌心,红得刺眼。
愣了半天,我们同时开口,说:“怎么办?”
掉一颗牙,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毕竟是大事,足以让人心神不宁。我们爬上岸,坐在草丛里发呆,阳光耀眼,大丛零星的白花在脚边摇曳。
软儿问我:“牙掉了,还能长出来么?”
“可以的。”我说,“听我娘说,把掉下的牙埋起来,还能长出新的来。”
“埋在土里?”她瞪大眼睛,“能长出一棵树么,上面长满好多好多牙齿?”
“不知道,埋起来试试吧,我娘说的应该没错。”
软儿听了我的话,她虽然是个桀骜不驯的丫头,但她没有娘,没有人告诉她这些事,所以她愿意听我的话。
那天傍晚,我们把掉下的半颗牙埋在经常碰面的那棵龙槐树下,精心做了标记,并且约定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小孩子总有许多秘密,这只是我们曾经拥有的无数秘密中的一个,毫不起眼。
许多年后,我回到南药,看见那棵树还在,当年留下的标记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初的回忆被蒙上尘埃,遗忘在不经意的角落里,然而突然某**,不过是不经意的一弹,泥灰剥落化为齑粉,下面竞还是光亮簇新的。
那信封上难道不是软儿的笔迹么,我们曾用同一本字帖练的字,虽然七八年不见,那字迹娟秀了许多,可我依旧认得——横竖撇捺间的味道没有变——那“青”字三横总往右上方斜,那“珧”字一勾偏要拖出去长那么一些,像是肆意伸展的一条腿。
还有那片叶子,十日锦,不是我送她的、那一株么,出了南药,哪里去找第二株来。
多年杳无音信,突然寄了那信,送来那叶子,其余再不着一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是拿到那封信的一刻,我便知道自己定要去见她,用走,用跑,用翅膀,用*快的速度去见她,一刻也不要耽搁。那一刻我又变回那个曾经的小孩子,莽莽撞撞,想到什么就去做,或许有点疯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