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旧城
我记得那天的暮色特别美丽,和精致的水墨画一样,渐渐淡去的夕阳如同一只鹅蛋黄,瞬间被天际的云吞没了。那个时候,莫悦欣像是对着我笑了,又好像没有,她微微侧着脸,看着稍纵即逝的黄昏,她说:“杜延,小镇的夕阳总是*美的。”可是当时的我并不觉得,我和莫悦欣坐在高高的围墙上面,那是我*后一次和她看小镇的夕阳,因为第二天她就要离开了。那是2005年的夏末,莫悦欣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裙下的小脚摆动着。她说:“杜延,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北京。”她把录取通知书给我看。其实我早就知道,学校放榜的那天我就在人群之中,我看见了她的名字,当时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伤心。围墙上面,还是有很多蚊子,我感觉脖子痒得有些难受,就跳下地去。我说:“莫悦欣,我们回去吧。”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还是凝视着逐渐消逝的夕阳。“再等会儿,就一会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她还是听见了的,我点点头,然后想点支烟。可是她突然说:“杜延,不抽可以吗?”我收回了烟,靠在墙上。她的那“一会儿”很长,长到后来天都黑了,夜幕完全降了下来,零零点点的星辰像是趴在黑布上的蚂蚁。莫悦欣跳下来,接着拍拍裤子,掸掉上面的灰。那时候是黑了,本来是看不清她的脸了,可是我想我还是看清了,因为她的泪光照亮了她的脸。她问了前几天问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还是要去长沙?”我摇摇头,一如当初那样回答,“我不如你,考不了那么好的学校。”莫悦欣像个任性的孩子,“你撒谎。”我没有理她,准备往回走,她突然拉住我的手,“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秋天快要到了,一到晚上,我就觉得周围变得有些凉。莫悦欣跟在我的身后,微微缩了身子,她应该是冷了,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总的来说,莫悦欣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生,于是末了,她也没有问我明天要不要去送她,她只是死死地拉着我的手,她以为就可以拉住整个世界。
我想我应该从头讲起。我叫杜延,18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小镇上,其实从我出生开始,我就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叫什么,问及父母,他们也只是说祖上的人都不清楚,因为莫名,所以给小镇留了个“莫名镇”的名号,后来约定俗成,就应了这个名字。小镇的南部临江,是长江的支流,中部有个厂区,我爸妈都是厂里的工人。在镇上,很多人都知道杜家,源于我爷爷,据说早些年,他是厂里的干部,帮了很多人,还出过国,只是我奶奶去得早,爷爷退休后就一个人住在镇**。不过,我9岁那年才知道,原来镇上的人知道杜家不全是因为爷爷,还因为我大伯。
我的大伯是杜家的长子,听我爸爸说,大伯高中时候就退了学参加了工作,当时爷爷在厂里比较有地位,给大伯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岗位,不过大伯那会儿年轻,想着玩,不想工作,常常早退,领导碍于爷爷的面子只是给了警告,但是他从来不听。后来工作没了,爷爷气得差点儿脑溢血。大伯一直都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说话也是口无遮拦,当时在镇上得罪了很多人。但这都是听爸爸说的,当我问起杜家为什么因为大伯而出名的时候,爸爸喝了一口白酒,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大伯玩疯了,工作没了就去偷东西,那些年,偷电线可是大罪,一偷,就进去了……”对于9岁的我来说,“进去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甚了解,不过我当时已经知道偷���西不是什么好事情,而杜家的“出名”在一定程度上是“臭名”。我懂事之后没有见过大伯,只知道他在县城的大牢里,当时奶奶还没去世,每半年都会带着东西去看望他,可每次叫上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去。我很怕,记忆中的大伯影像已经非常模糊了,有一段时间我梦见过一个陌生男人,我想那是我对大伯印象的残存。他像一匹狼,黑得深邃的眼睛让我恐惧,他咧着嘴笑,笑得很奸诈,不过和爸爸比起来,他要年轻很多,就像是爸爸描述中的那个叛逆少年。爷爷常常摸着头对着我说:“等你大伯出来了,咱们一家就团聚了。”这句话说了很多年,说到奶奶都去世了,大伯还没有出狱。可是爷爷还是会对我说:“等你大伯出来,就好了。”爷爷已经省去了“团聚”,只是说“就好了”,因为奶奶不在了。我看见爷爷眼角松弛的皱纹,以及深陷进去的双眼,那种带着一丝绝望的光,一眨眼,又像是带着希望。
12岁的那年,我和爸妈住在爸爸厂里分配的青砖房子里,距离镇**很远,但是镇上只有一所初中,就在镇**,我每天都要走很久的路,差不多要用去半小时。我记得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因为在我12岁生日的第二天,大伯回来了。
那是我出生后的第十二个冬季,莫名镇的冬天从来没有雪,只有连绵不断的雨。我记得那天中午妈妈打着伞回家准备给我做午饭,刚刚洗完锅的时候,爸爸也回来了,爷爷就是那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
爸爸脱了鞋就接了电话,“喂……”好像听到那头爷爷的声音,“哦,爸爸啊,什么事?”不知道爷爷说了什么,爸爸突然换了脸色,“哥回来了?”这句话的音调突然很高,我听见厨房里水龙头的流水声随之变小,妈妈似乎停下了手里的活,仔细听着爸爸的说话。“哦,我知道了,好吧。”爸爸对我使了个眼神,然后走进厨房,“哥今天回来,爸叫我们过去吃饭。”妈妈没说话,继续淘米。爸爸扯着脸笑笑,“走吧,一起过去。”妈妈撇过脸,“不可能。”我被妈妈的态度吓到了,妈妈用力抓着水中的米粒,我甚至可以听见里面摩擦的声音。爸爸走过去扶着妈妈的肩,“去吧,你说你这人,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干吗还记那么清楚呢?”妈妈一下将淘米盆扔到水池里,“杜前川!我跟你说,你今天别逼我,有那个人在的地方我**不去!”妈妈注意到我还站在一旁,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么凶过。妈妈拂了拂额头的刘海,调整了下情绪。“孩子还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你自己也明白。”爸爸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转身牵我的手,“走吧,我们去爷爷家。”妈妈突然叫嚣起来,“你可以去,延延不能去!”我这次是真的感觉到莫名其妙了,妈妈冲过来抢过我的手,她手上沾染的米粒让我觉得难受,“你大伯是个坏人,永远不要理他!”爸爸看了一眼妈妈,“我哥不也是延延的大伯吗?”妈妈算是和爸爸横上了,“大什么伯?那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坑蒙拐骗都做尽了的人,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我原本以为爸爸会说什么,但是爸爸什么也没说,其实这倒在意料之中,这已不是**次,爸爸几乎不敢和妈妈唱对台戏,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过,所以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个厉害的女人,她说一,爸爸是**不敢说二的,有时候我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迁就她,爸爸说我不懂,或许长大一点就明白了。我看着爸爸灰着头关了门出去,我**次感受到一种心凉。妈妈走过来抱抱我,“乖,去做功课,饭很快就好了。”我点点头,然后走进了书房。妈妈或许是为了让我宽心,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就不要想太多了。”若是她不说还好,就因为这一说,我突然有些讨厌她。但是很快,那种讨厌感就消失了。
她还是我妈,要说妈和爸之间闹矛盾,我还是比较偏向妈妈,何况现在妈口中说的是一个我根本就没有感情的大伯。
谁都没有想到,因为那天我和妈妈的缺席惹得爷爷很不开心。那天晚上,爷爷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不去,妈妈向我使了个眼神,我说:“妈妈饭都弄好了啊。”爷爷顿了顿,好像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那好吧,你大伯现在回来了,有时间你还是来看看他吧,这么多年没见了。”我敷衍般地“呃”了一声,然后爷爷笑了笑,“大伯回来了,就好了。”唯独这一次,我听见的语气是真正地充满希望的。
挂了电话,准备回房间,门外响起了钥匙声,我知道爸爸回来了。此刻妈妈正在沙发上织毛衣,没有正眼看爸爸,其实她不看也知道是谁回来了。爸爸进门倒了杯水,准备灌下口的时候妈妈说:“他回来住哪里啊?”爸爸意识到妈妈口中的“他”是谁,然后还是先咽下了水,才说:“他才出来,没地方住,应该住爸爸家吧。”妈妈用力将毛线针插进毛衣里去,停了下来,“住你爸家?呵,那还不错啊,出来就找到地方安顿了,倒是我们家可怜哦,只能在这个破地方蹲着。”爸爸依旧沉默。
我走进了房间,将自己关起来,我早预料到接下来会是怎么样一场战争,甚至可以想象出妈妈的语气和姿势。我不忍心听,于是我将自己锁在里面。
“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嘛,住了6年了。”爸爸应该是勉强着微笑说的。
“好好好,我嫁到你们杜家就是享这个福的。杜前川,我算是琢磨透了,你爸心里压根就没你,只有那个劳改犯!”动不动就大动肝火是妈妈的特色。
“你也不要说那么难听。”
“你说说,6年了,当初你分到这个房子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延延,如果说苦了我们大人也算了,但是不能苦了孩子啊。当初说如果我们拿3万出来,和你爸换了房子,延延念书还用那么辛苦走那么多路吗?你说说,他那么大岁数了,也是一个人住,住哪里不是一样?非要占着那个房子,他心里早就打好算盘把房子留给你那个不争气的大哥,我不是不知道,你也是他儿子,他用得着这么偏心吗?”
“阿莉,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啊?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妈妈应该是说累了,坐回沙发里。 后来这场战争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忘记了,我隐约记得爸爸说:“快10点了,该叫延延睡觉了。”然后妈妈再不作声。爸爸敲了敲我的门,声音很柔和,完全不像心里憋了什么闷气,“延延,该睡觉了。”
没错,12岁那年我依旧很不争气地躲着哭,我不敢开门,每次听见他们吵架我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抹干眼泪尽量让爸爸看不出来我哭过。
妈妈和爸爸的战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是妈妈故意挑起的,明明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她也可以大做文章,这是我一直很佩服她的地方。这个叫作向莉的女人。她就是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