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水灾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
地是潮湿的,空气是潮湿的,城市是潮湿的,心情也是潮湿的。
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初夏。
楚州市市长李博如,端坐在省人大会议室。他坐在靠近走道的位置,眼睛看着面前的材料,心思与雨滴一样纷乱。
倒茶水的女孩,手托着暖水瓶,娉娉婷婷进来,稍稍夸张地袅娜着腰肢,曼妙地,仿佛在走着舞步,让曲线飘逸起来。
庄严肃穆的会议室,很需要美丽的动感。
会议是无聊的。这一道移动的风景,也不失为一种精神调节。她们用亮色,在与会代表麻木的表情和心里,牵动出一丝丝波纹。
水是好东西,是万物之本,生命之源。枯坐在会议室听会,人们都无意识地给自己灌水。一场会下来,没有给自己增添多少政策水平,却给身体增加了很多水分。
水是好,多了就是灾难。博如想,连续的阴雨,在楚州已经成灾了。小姐依次倒水,来到博如面前。博如没有放弃欣赏她的机会。
乌黑如云的秀发下,一张白晳娇嫩的脸蛋,低眉浅目,眼角含羞,似笑非笑。
博如喜欢这个女孩。不是喜欢她本人,而是喜欢她的长相和气质,很像红霞。他认识这个女孩,她叫秀云。楚州市人,在省城打工,被招到人大会议**当服务员。
两年前,博如刚当上市长和省人大代表,**次来开会。晚上有一个小范围的舞会,这女孩就在。她穿着一袭浅红色的针织套裙。一进门,就让博如吃了一惊,以为是红霞追来了。仔细看来,这女孩的神情中,有些忧伤的味道,像是经历了人世的沧桑。不像红霞那么阳光,那么率真。
权力:领导班子**章水灾初次进入这样的社交圈,博如有些谨慎。这不比在楚州市,自己是市长,随时可以摆谱。这里,有不少职务比他高得多的人,他是需要仰视的。他一直温文尔雅地坐在一个角落欣赏着音乐,看着别人跳舞。
但是,他的眼光游移过程中,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女孩。他注意到,女孩按照级别的大小,先后主动邀请几位领导跳过了几支曲子。她还知道讲政治哩!
女孩走到博如坐着的沙发前,微微欠身,轻声说:“李市长,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哦,当然可以!”博如有点受宠若惊。
走进舞池,女孩的手就像一片玉兰的花瓣一样,飘落到博如的肩上。一阵熟悉的淡幽幽的馨香,让他再一次产生了错觉。
“李市长!”这句夜莺般的称呼,让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女孩说,“您是我的父母官。我也是楚州市人。我叫秀云。”
“是吗?你是楚州哪个地方的?”
“穷乡僻壤,穷山恶水,不值一提。”女孩说。
“你这是批评我呀。我们这些留在家乡工作的人,没把工作做好,山河依旧,让你们失望啊!”博如俏皮地说。
女孩连忙说:“哪里敢啊!市长大人。”
亲不亲,故乡人。两个人都轻松了。
“你,就在省人大会议**工作?”博如这是没话找话。
秀云说:“是的。不过说实话,我是在省城陪读。”
“陪读?”
“我有个弟弟,学习成绩还好。可是家庭条件不好,父母无力同时供我们两人读书,就和我商量,让我暂时休学,让弟弟读书。等弟弟考上大学,再考虑我的学业。”
“这是把家庭教育投资,优先集中到男孩身上。”
“对。我弟弟很争气,以一本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本来我可以继续读书,但是,没想到,弟弟读大学的费用,对我们家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我们家几乎是挖地三尺,才把弟弟**个学年的学费凑齐了。可是,生活费还没有着落。”
博如同情地点点头。秀云说:“我弟弟一气之下,差点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撕了,闹着要出去打工。我感觉,自己的读书梦彻底破裂了。我想了很久,*后,我跟父母说,我送弟弟到学校。来了,就没有回去。先在饭店打工,给人大机关送盒饭。时间久了,混熟了,就给他们聘用来了。”
“等你经济条件好了,再去圆你自己的读书梦。”博如说。
“在饭店,接触社会。在人大,接触机关。我的读书梦,不是破了,而是醒了。什么教育产业化,实际上是教育富人化。大学学费**天地升高,大学文凭**天地贬值。读书,还有什么用?”秀云压低声音说,“你看这个人,正在唱歌的。他是长平市委的裴书记,也只是个初中文化。”
博如侧脸看了一眼那半截黑塔,笑了。他不想议论别人,非议,总是不**,甚至是不道德的。他就问:“在这里工作,感觉怎么样?待遇如何?”
“这里的人,分三六九等。同工不能同酬。与正式人员相比——不过我们谁也不敢跟正式人员相比,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聘用人员,是三等公民,待遇好不了。怎么说呢?够我和弟弟两个人的生活费吧。”秀云说,“他要买书,我要买衣服,就有点紧了。不过,凑合着过吧。”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股落寞。
“这地方,还算正规,不受人欺负吧?”博如由舞厅现场,想到一些娱乐场所。
“晚上在舞厅加班,额外有工资。不过,到这里来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党政官员。有好多是相当级别的大干部。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舞厅,**领导都来过。不过,官越大,越和气,对人越尊重。”秀云领会博如关心的意思,就说:“毕竟是人大的会议**,有规定,不让带小姐进来,也不让带服务员出去。”
“对了,刚才,你叫我。你怎么认识我的呢?”博如说。
“听老家人说,现任的市长,是个亲民市长。经常下乡访贫问苦。人没架子,对老百姓挺好的。今天,看会议名单,看到你的名字,特别亲切。从座次上,就认出你了。”秀云说,“对了,你住的房间朝马路,是不是有点吵,要不要我找人换一个房间?客房部和我们会务部是一家。”
“不用了,会议安排的,尽量不动。动了,会务组找人不好找。”
那天晚上回房间,博如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盘哈密瓜。
今天,秀云走过来。暗红的马甲,罩着白色带条纹的衬衫,带口扎着一朵蝴蝶结。配着紧紧贴身的牛仔裤,整个地支撑在一双纤巧的高跟鞋上。
会场上气氛庄严,主席台上坐着省里的主要领导,纭纭诸公,衣冠楚楚,像太阳底下的肥皂泡一样明亮。
主席台背后是一丛盆栽的凤尾竹,柔和的枝条,烘托着会标。主席台前面花团锦簇,一排红花,灿烂地张扬着笑脸,大片的绿叶簇拥着,心甘情愿地扶持着。
室外风雨交加,室内庄严肃穆。下午,听取省人大主任孔中原的主题报告。
宽敞气派的省人大大会堂,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高旷的穹顶上,分布着繁星一样的照明灯。
开会,就是一台戏。台上台下,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博如认为,开会是一种休息,到省里开会,目的无外乎四句话:认认人儿,上上门儿,学学词儿,养养神儿。
但是,这次来开会,心情并不轻松。
台上,人大主任孔中原正在念报告。他戴着老花镜,念着念着,他就低低头,看看人。
身边一个人,刚从洗手间回到座位上,他翻了翻材料,问博如:“他念到哪里了?”
“念到第三部分第四条的第五小点。”
这时,主席台上的孔主任咳嗽起来。“吭吭吭”地咳个不停。“社会主义——吭吭——初级——吭吭,阶,吭,阶段……”
报告被读破了,会场气氛也完全被读破,一阵声浪在会场上浮起。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却无从下手。
“对不起,有点感冒。”孔主任喝了口水说,“吭吭吭”。
主持人适时地宣布:“休会十五分钟,大家不要离开会场。就在会场看材料。”
博如一直没有看孔主任的报告。他常常是漫不经心地写着,写个不停。别人都说:“李博如开会态度认真,谦虚,勤勉,总是在记笔记。什么人的话他都记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博如笑笑。
其实,他是在写自己的东西。有时候写些小诗、小散文、小杂感。有时候,他干脆默写古诗文,或者默写英文单词短语。他在玩弄更有灵气的辞藻。在与古人对话,与老外交心。在温习、反刍、品味自己肚子里的知识。
今天,他不再闲适的文字,而是在做庙堂文章。他一直在写一份自己的材料,关于楚州市防汛工作的方案。
帘外雨声潺潺,提醒着他,治水,是他的首要任务。
大禹是治水起家,然后,凭借治水的功绩,把虞舜赶下台。他创立的体制,在中国影响了几千年。
古人造字有点怪。治国的治,为什么用水字旁呢?可能古人治国理政,离不开水。左边是个水,右边是个台。你在台上时,眼睛要始终盯着这个水。
后来讲到法治和法制的区别,也有人认为,这是治国理念的不同。法治,还是用水性,柔性;法制,则用刀锋,刚性。
在楚州市当领导,首先不是治人治法,不是治穷治愚,而是治水!水患,是楚州一百四十万人民的心腹大患。这是特殊的环境气候和地貌特征决定的。
长江,在它的上游,就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的那样,“两岸联山,略无阙处”。两边的山夹着中间一条苍龙,任它左右摇摆,都没有抛出一滴江水。
但是,到了中下游,两岸的山形渐低,地势渐缓,土质渐软,经常被江涛撕咬。千百年来,长江两岸的山石一直在与江水搏斗,总体上算是打了个平手。历史上黄河多少次改道,就连开封这样的古代大都市都被淹没,把个清明上河图的实景埋在地下七八尺深。但长江没有改过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