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总论
历史果何等学问?治之果有何用耶?自浅者言之,则日:史也者,前车之鉴也。昔人若何而得,则我可从而仿效之;若何而失,则我可引为鉴戒,斯言似是,而实不然。何则?大化之迁流,转瞬而已非其故,世事岂有真相同者?见为相同,皆察之未精者耳。执古方以药今病,安往而不贻误?近世西人东来,我之交涉,所以败绩失据者,正坐是也。然则史学果何用耶?
曰:史也者,所以求明乎社会之所以然者也。宇宙间物,莫不有其所由成,社会亦何独不然?中国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欧洲?欧洲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日本?习焉不察,则不以为异,苟深思之,则知其原因极为深远,虽极研索之功,犹未易窥其万一也。因又有因,欲明世事之所由来,固非推之邃初不可。此近世史家,所以记载务求其详,年代务求其远;虽在鸿荒之世,而其视之之亲切,仍与目前之局等也。
史事既极繁赜,而各时代之事势,又不能无变异,治史者自不能不画为段落。昔日史家,多依朝代为起讫。一姓之兴亡,诚与国势之盛衰,群治之升降,皆有关系,然二者究非同物,此近世史家,所以不依朝代,而随时势以分期也。分期之法,各家不同,而画周以前为一期,则殆无二致。是何哉?论者必日:封建易为郡县,实为史事一大界,斯固然也。然封建郡县之递嬗,其关系何以若是其大?则能言之者寡矣。盖世运恒自塞而趋于通,而其演进也,地理若为之限。以交通之阻隔,乃将世界文化,分为若干区;区自有其**,而传播于其邻近;久之,则各区域之文化,更互相接而终合为一焉。此前世之行事,可以共征;亦今后之局势,可以豫烛者也。中国地处亚东,为世界文明发源地之一。其地东南滨海;西则青海、西藏,号称世界**高原;北则蒙古、新疆,实为往古一大内海,山岭重叠,沙碛绵延,实非昔时人力,所能逾越;东北兴安岭之麓,虽土壤腴沃,而气候苦寒,开拓且非旦夕可期,更无论逾岭而北矣。职是故,中国**之封域,实自成为一文化区。抟结此区域内之人民而一之,而诞敷其文化,则中国民族,在世界上所尽之责任也。此一区域之中,事势亦自分难易。内地之诸省及辽宁,久抟结为一体,吉、黑及蒙、新、海、藏,则不免时有离合焉。此等皆以大势言之,勿泥。封建废而郡县兴,则我民族抟结内地及辽宁之告成,而其经营吉、黑及蒙、新、海、藏之发轫也。其为史事一界画,不亦宜乎?
复次:史材之同异,亦为治史者分画界线之大原因。今之言史材者,固不专恃文字,究以依据文字者为多,科学未兴之时则尤甚。西儒或分书籍为三种:一日属于理智者,言学之书是也。二日属于情感者,文辞是也。三日属于记忆者,史籍是也。吾国旧分书籍为四部。经、子二部,略与其所谓属于理智者相当;集与其所谓属于情感者相当;集部后来,庞杂至不可名状,然其初,则专收文辞,实上承《七略》之《诗赋略》,说见《文史通义·文集篇》。史与其所谓属于记忆者相当;虽不密合,以大致言之固如是。然此乃后世事,非所语于古初。《汉志·太史公书》,尚附《春秋》之末,更微论秦以前也。吾国史官,设立甚早,然其所记,与后世史官所记者,实非同物。参看下章。况经秦火,尽为煨烬,谓古书亡于秦火,实诬罔之辞。自汉以后,更无祖龙,汉、隋诸志著录之书,什九安在?况古代学术之传,多在口耳,不专恃竹帛乎?然史经秦火而亡,则非虚语,以史在当时为官书也。《史记.六国表》日:“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人家之人当作民,此唐人避讳字未经改正者。周室二字,苞诸侯之国言,乃古人言语,以偏概全之例,非谓周室能尽藏列国之史。其仅存者,皆附经、子以传,则仍为言学术之书;而私家所称述,更无论矣。史以记载为主,古代之记载,缺乏如是,治古史之法,安得不与治后世之史异?治之之法异,斯其所成就者亦不同矣,此又古今史家,所以不期而同,于周、秦之间,皆若有一界画在者也。
今之治国史者,其分期多用上古、中古、近世、现代等名目,私心颇不谓然。以凡诸称名,意义均贵确实,而此等名目,则其义殊为混淆也。梁任公谓治国史者,或以不分期为善,见中华书局刻本《国史研究》附录《地理年代篇》。其说亦未必然。然其分期,当自审史事而为之,并当自立名目,而不必**他人,则审矣。言周以前之史,而率约定俗成之义,以求称名,自以先秦二字为*当。今故径称是编为《先秦史》焉。大古、中古等名,自昔即无定义,见《诗·甫田疏》。
第二章 古史材料
今之所谓科学者,与前此之学问,果何以异乎?一言蔽之日:方法较密而已。方法之疏密,于何判之?日:方法愈密,则其使用材料愈善而已。信如是也,古史之材料,既以难治闻,当讲述之先,固不得不一为料检也。
近世史家,大别史材为二:一日记载,二日非记载。记载之中,又分为四:一日以其事为有关系,而记识之以遗后人者,史官若私家所作之史是也。二日本人若与有关系之人,记识事迹,以遗后人者,碑铭传状之属是也。此等记载,恒不免夸张掩饰,然其大体必无误,年月日,人地名等,尤为可据,以其出于身亲其事者之手也。且夸张掩饰,亦终不可以欺人,善读者正可于此而得其情焉。三日其意非欲以遗后人,然其事确为记载者,凡随意写录,自备省览之作皆是也。四日意不在于记载,然后人读之,可知当时晴事,其用与记载无异者,前章所言属于理知、情感两类之书是也。记载大都用文字,然文字语言,本为同物,故凡口相传述之语,亦当视与简策同科焉。非记载之物,亦分为三:一日人,二日物,三日法俗。人类遗骸,可以辨种族,识文化之由来。物指凡有形者言,又可分为实物及模型、图画端。法俗指无形者言,有意创设,用为规范者为法,无意所成,率由不越者为俗。法俗非旦夕可变,故观于今则可以知古也。法俗二字,为往史所常用,如《后汉书·东夷传》谓“倭地大较在会稽东冶之东,与珠崖儋耳相类,故其法俗多同”是也。史家材料汗牛充栋,然按其性质言之则不过如此。
史家有所谓先史时代(Prehistory)者,非谓在史之先,又别有其时代也。先史之史,即指以文字记事言之亦可该口传言先史,犹言未有文字记载之时云尔。人类业力,至为繁赜,往史所记,曾不能及其千万分之一。抑史家之意,虽欲有所记识,以遗后人,而其执笔之时,恒系对当时之人立说,此实无可如何之事。日用寻常之事,在当时,自为人所共知,不烦记述,然阅一时焉,即有待于考索矣。非记载之物,虽不能以古事诏后人,然综合观之,实足见一时之情状,今之史家,求情状尤重于求事实,故研求非记载之物,其所得或转浮于记载也。如观近岁殷墟发掘所得,可略知殷代社会情状,不徒非读《史记·殷本纪》所能知,并非徒治甲骨文者所能悉池。非记载之物,足以补记载之缺而正其讹,实通古今皆然,而在先史及古史茫昧之时,尤为重要。我国发掘之业,近甫萌芽,而其知宝古物,则由来已久。大抵初由宝爱重器而起,重器为古**所通好,其物既贵而又古,其可爱自弥甚。如周、秦人之侈言九鼎,梁孝王之欲保雷尊是也。见《汉书·文三王传》。此等风气,虽与考古无关,然一人有学问者之手,自能用以考古,如许慎《说文解字序》,言“郡国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则考文字学之始也。郑玄注经,时举古器为证,则考器物之始也。《汉书·郊祀志》,载张敞案美阳鼎铭,知其为谁所造,则考史事之始也。此等风气,历代不绝,而赵宋及亡清之世为尤盛,其所珍视者,仍以鼎彝之属为*,亦及于刀剑、钱币、权量、简策、印章、陶瓷器诸端,所考索者,则遍及经学、史学、小学、美术等门。或观其形制,或辨其文字,或稽其事迹。其所考释,亦多有可称,惜物多出土后得;即有当时发现者,亦不知留意其在地下及其与他物并存之情形,因之伪器杂出,就见有之古器物论之,伪者盖不止居半焉。又其考释之旨,多取与书籍相证,而不能注重于书籍所未纪。此其所以用力虽勤,卒不足以语于今之所谓考古也。发掘之业,初盖借资外人。近二十年来,国人亦有从事于此者。又有未遑发掘,但据今世考古之法,加以考察者。其事,略见卫聚贤《中国考古小史》、《中国考古学史》两书,皆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所得虽微,已有出于文字纪载之外者矣。其略,于第三、第四两章述之,兹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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