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武汉的渊源
两岁时,由于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我们家从南京搬到武汉。父亲的工作单位叫“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 (以下简称长办”),也就是现在的“长江水利委员会”。父亲从南京的下游局调到武汉的中游局目的很清楚,是过来修三峡的。
当时我们住在黄浦路下面一个叫刘家庙的地方。刘家庙当时叫“黑泥湖”,因为这个黑泥湖,我还写了一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我们在刘家庙的长办宿舍住了二三十年。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参加工作,直至读大学,我都是住在那个地方的,没有离开过。 我读的小学叫“汉口新村小学”,在“二七”纪念馆旁边,是小学初中一体的,但是读到初二之后,学校的初中部就搬到了“红军二中”。
1974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个政策叫“多子女留身边”,我家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当时,两个哥哥下乡了,一个哥哥在外地,我自然就成了应当留在身边的子女。因此,我留在了武汉市,没有下乡。
然而,父亲已经在1972年去世了,我这时候就有一个责任——养活我母亲。所以,高中毕业后,武汉市运输合作社招装卸工,我就去了。当时开的条件,前三个月是每个月38块钱,三个月之后就是42块钱一个月,有的还可以涨到48块钱一个月。可是,如果我不去搬运站做装卸工,而是去当学徒,一个月的工资就只有16块钱或者18块钱。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父亲去世了,两个哥哥在农村当知青,我大哥大学毕业之后,工资很微薄,我毅然选择了去做装卸工。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担起家庭的重任。
当时我们街道招了8个像我这样的待业青年,*后真正去的只有4个。这4个人,用我们当时的话说,都是成分不好的,找工作难度比较大,很多事情的选择余地比较小的人。
我在那儿干了四年,已经干到身心疲惫,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来说,干那样的事情确实蛮辛苦的,我们当时除了拉板车之外,还要扛包。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码头扛50斤一袋的面粉。当时头儿给我们一把签子,规定出门时要交一支,等这把签子交完,你就完工了。那一支签子标注的是100斤啊,意味着一次我们每人要扛两袋面粉。
老是这样扛,确实是很累,很多时候都感觉体力严重透支,精神也有点儿恍惚了。可是,当时是“文革”期间,要求妇女翻身,巾帼不让须眉,虽然很累,但是我们还必须得去扛。
后来因为我比较能写,偶尔也把我抽调了出来做做宣传。某种意义上。写作为我解除了高强度的劳动负担。那时,经常要办批判专栏,一整版批判专栏,从写字到画画到里面的文章全部是我一个人包了。
这样办一个专栏起码要做一到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相对是比较轻松的,我不用去仓库、码头做体力活。慢慢地我开始热爱起这件事情了,因为它不仅给我带来精神上的快感,也给我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
1,在武大读书
四年之后,也就是l978年高考开始了,我考上了武汉大学中���系,就结束了搬运工的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那四年在汉口的搬运工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次极大的教育,也是一次极大的历练。我父亲当时算是**知识分子,因此,我一直过得也算是衣食无忧。通过搬运工的生活,使得我对民间、对底层老百姓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性格特征、语言特点,包括他们内心的需求、想法都有了了解,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觉得我的写作跟我的经历是密切相关的。实际上,对于我来说,那四年也是读了一轮大学。那个大学不是像武汉大学这样的知识大学,而是一个社会的大学,这个大学对我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教育,这一轮大学比我在武汉大学读书的四年可能受益更深。它是个人生命的一种体验,它直接影响了我的创作、我的人生观,那些不是从书本上就能学到的。
有了这四年在社会*底层被人歧视、被人看不起的生活之后,我对人性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而这恰恰是文学要关注的东西。在武汉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四年,我还经常梦到我当装卸工的样子,有时候竟然会大半夜睡不着觉,内心进行着一种无法名状的挣扎、摆脱。那四年对我的影响是极大的,我前期作品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写装卸工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仍然会用很多的笔墨,情不自禁地去写这段生活。
然而,在武汉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四年,却给了我完全不同的感受。我先前一直在汉口生活的,读大学之后就突然到了武昌。在此之前,我都没到武昌去过几次的。这四年大学,接触到的东西是全新的。那时刚刚粉碎“四人帮”,一切都从头开始,在这里你可以接触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有些同学非常有水平、有的同学非常有见识。他们谈论的东西很多是众人所不懂、所不知的,还有在学校里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我们过去闻所未闻的,我们浸润在大学广博、浩瀚的知识海洋里,我们浸润在大学自由、批判的空气里。
我们渴求着知识,我们渴求着摆脱以前的蒙昧,我们谈论地理,谈论历史,谈论时事,谈论文学,我们还成立了文学社、诗社。现在,我仍然记得当时几个*重要的讨论题。
**个问题是文学要不要写爱情。现在想想这个事情是多么的可笑啊!因为,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无可非议,爱情和死亡是永恒的主题,爱情在文学中是备受作家和读者青睐的东西,但是,当时这个问题却是困惑着我们的。
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文革”期间一直不让写爱情,八个“样板戏”中的人物也都是没有爱情的。然而,可笑的是,在我们图书馆里,文革之前的小说中,被翻得*烂、*旧的那几页都是写爱情的,比如《安娜,卡列宁娜》的地主、农庄、土地改革部分都没有什么人看,但是一旦看到安娜谈恋爱的部分,书就翻烂了。
第二个就是文学能不能写悲剧。文学中有悲剧和喜剧,但当时是不能写悲剧的,你不能暴露社会的黑暗面,社会是充满着阳光、莺歌燕舞的。
还有一个话题是文学是不是**斗争的工具。关于这个问题,当时在报纸上已经展开讨论。解放后直至“文革”期间的这段时间,可以说,文学一直是作为**斗争的工具存在的。也就是说,文学不仅仅是文学本身,它已经超越了文学,作为一种工具而存在。我们当时对这话题进行了很多讨论,争执到*后,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文学就是**斗争的工具。
实际上,现在想来,当时还处在改革初期,大家思想刚刚解放,我们的很多想法还不成熟,像当时的社会一样正处在一个进步的阶段。现在,这些问题已经不需讨论了,时间已经给予我们答案:文学可以写爱情,爱情是文学永恒的母题;文学应该有悲剧,因为悲剧比喜剧更有深度,更具震撼力;文学它不是**斗争的工具,它只是文学。
那四年的大学生活给我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其中有两点是*重要的。
**是大学教给你的不在于书本上学到多少内容,而在于知道了怎么去学。我们进大学之前是不知道怎么去学的:老师告诉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报纸告诉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领导告诉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进入大学之后,我们才知道应该怎么去学,怎么去读书,想知道的东西,从哪些途径去了解,用什么方式去了解等等。
为什么希望年轻人都上大学呢?真的不在于从书本上你能学到多少文学史,能学到多少古代汉语,能学会几门外语,这些东西通过自学,你也是可以学到的,它在于这种氛围,这种讨论。以前在学校里面,我特别喜欢去听讲座,那些讲座的主题可能对你没有用,可是它中间的某些东西却能为你开启生活的另一扇窗,这是非常重要的。以上这些东西,不进学校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第二个*大的收获,就是从大学出来后,,你觉得脑袋长在自己肩膀上了。以前我们是没有脑子的,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领导讲的话,是可以不听的;报纸的某个观点或者某篇文章,可能是错误的;**的指示,也是可以提出质疑的。这些想法从来没有过,但是,读了大学之后,知识和文化让我有了底气,让我学会了思考,让我认识到,世界不仅仅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子,还有很大的面积是他们没有看到的,而我却可能看到了。这时,我就会沉静下来,看看这个世界,我就会在所有这些问题面前,顿一下,提出质疑。
这对于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是至关重要的,我们需要独立思考。这对一个作家来说,也是必不可少、非常非常重要的。如果一个作家他只是永远在顺应一种潮流,迎合一种观点,或者说在取悦于某一层人,这样的作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社会上这样的作家太多太多了,他们很时尚,很走红,很赚钱,可是对于文学,他们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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