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大地
南昌郊区的梅岭山中有一道峡谷,溪涧从茂林中跌落在半山处,涧水也散了,一支支细流在乱石丛中奔突。在那里,水是非常有力量的,满谷的乱石都是水的作品。于是,居住在山里山外的村庄借重水之力,在溪涧上设置一只只水碓,也就不奇怪了。据说,那是江南*大的水碓群。
好些年前,我不经意间走到了那里。原来,每一只水碓都有一座童话般的小屋,水碓是小屋的男主人,涧水是小屋的女主人,它们没日没夜地忙碌着,舂着无休无止的泉声叶影,舂着周而复始的日子。密布在溪涧上的水碓屋,都紧紧关着门,粉尘还是通过门缝飘溢出来。我捉了一把,原来是锯末般的木屑。
下山时,居高临下看见一座村庄,一座紫红色的村庄,我才恍然,这是一个生产线香的专业村,那一片水碓不过是各家各户的作坊,不过是民间信仰辖下的配套车间。所有的屋顶和门坪,都成了一方方晒场。仿佛,溪涧就是这个村庄的良田,线香就是刚刚收获的稻谷。舂着木屑的水碓,将生产多少信仰的香火,养育多少虔诚的叩拜?
驳杂的民间信仰,让村庄飞红,大地飞红。线香如萤,红烛如柱,鞭炮如瀑。我曾一次次趟着厚厚的爆竹屑,走进香烟氤氲的庙宇,穿过硝烟弥漫的村庄,领略着人们心灵大地的瑰丽景象。那些心灵,其实是充满红色意象的香火大地。
香火和神灵同在。有一年元宵节,我赶往广昌县甘竹镇的赤溪曾家村去看孟戏。进入夜的村庄,但见一枝枝路烛伫立在每一户人家的门边,无论是正门、偏门还是厨房门,其两侧的地上都有一团团的烛光。我已知赤溪曾家两夜本的孟戏在**本演出前需请神,男信士们从村外盱河桥中间的王礅开始,每隔百步便插上线香和路烛,一直插到祠堂的滴水檐下。然后,由管首唱请神词,邀当地寺庙、殿观内的菩萨及孟戏历代已故老艺人一起来看戏;第二本演完二十三出《金殿对词》后又需送神,这时同样要插路烛,不过顺序颠倒了,是始于祠堂而终于盱河桥的王礅,每隔五十步插烛一枝、香三炷,并燃火纸,放短爆竹。显然,那路香和路烛是为各路神灵照明的,别让它们走岔了,或磕着碰着了。
不,那是虔敬的心愿,照亮了夜色茫茫的旷野,温暖了呼啸着打河面上吹来的风。
而在元宵之夜的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门前的路烛又是给谁照亮呢?趁着演员们还在后台化妆,戏班里的一位老艺人把我领进了他家的厨房,只见灶台上也插着香烛,锅里则供着果品,我恍然大悟。原来,门口的路烛在迎候着灶神。
我将在灶神逐门逐户光顾的夜晚与村人一道看孟戏。进得码着一堆木料的祠堂,但见戏台对面并排放着三把盘龙交椅,端坐在上面的是三只大面具,它们面前还坐着一个小人儿,那是清源戏祖的塑像。祠堂上方的神龛大敞着玻璃门和用钢筋焊接的防盗门,显然,面具平时就供奉在里面。祠堂戏台台口之上仍悬挂着几年前的一条横幅,横幅两侧分别挂着两条鱼和一刀猪肉,鱼肉却是新鲜,其寓意为生活美好、连年有余。那条陈年的横幅为庆贺曾家孟戏建班五百五十五年而满腔自豪,侧面墙上的标语则为祝贺曾家孟戏第二十六代少儿班健康成长而满怀欣慰。这些文字让人肃然起敬。不仅仅因为它们所透露的沧桑感,还在于潜藏在文字中的神秘感。
传说明正统年间,福建农民起义军首领邓茂七自封铲平王,带领起义军打到广昌,广昌县令下令每户留一人看守家园,其余应避战乱。孝子曾紫华背着双目失明的母亲随族人逃到曾家山寨避难。就在追兵赶到的危急时刻,忽有三员神将从天而降,以飞沙走石击溃大兵,而后神将不知去向。曾紫华与族人向天空拜谢三员神将的救命之恩,随后听得山谷间有锣鼓之声,寻声找去,竟发现了两只大红木箱。其母手抚木箱,左右眼竟然先后复明。众人甚是惊奇,连忙敬上香烛,礼拜木箱。拜毕,打开箱子,箱内金光异彩,藏有孟戏剧本一部并大小面具二十四尊,其中三尊大面具与天降神将面目一样,它们便是秦朝大将蒙恬、王翦、白起,统称三元将军。曾紫华与族人将木箱挑回合溪村,组织村人筹建戏班,按剧本和面具分角色排练。自明正统年间起,三元将军被曾氏奉为家神,每家厅堂的神位上都置有“秦朝会上三元将军大老爷宝座”。并且,始于甘竹合上,继有赤溪、黄泥排等地曾姓在每年春节期间必演孟戏,借以酬神祭祖,为曾姓纳祥祈福,至今不衰。
元宵之夜的曾家孟戏,是第二夜的演出。曾家孟戏从正月初三开始排练,称之为“串戏”,正月十二根据择吉日、看天气的情况起戏,若十二日不成,则延后,至十四日非开锣不可。
开锣唱戏的当天,三元将军要出帅巡村。早晨,在吹打班子和各式旗帜的簇拥下,三元将军分别坐在二人抬的盘龙交椅上,从祠堂出发,队伍浩浩荡荡,就像古代将军出征一样,路线则是按规定行进,其中要在经过两座清源庙时礼拜烧香。出帅队伍所到之处,家家门前摆有香案供品,男女老幼上香烧纸,跪拜迎接。香案上还放有红包,出帅队伍中有人会收起来,作为以后唱戏的开支。出帅结束后,队伍回到祠堂,管首赞曰:“进得门来笑脸开,香花蜡烛两边排。三位将军齐下马,下得马来坐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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