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以“暴风骤雨”为背景,
中国土改文化**村
岁月,就像一部电影。这是一部遥远而熟悉的黑白电影,它曾经在我的童年反复放映。对于我,以及经历了或错过了那个时代的一代又一代人,它从来不属于艺术,而是真实的历史——
在黑暗中,一支队伍踏着暴风雨中的泥泞,向着一个北方的村庄摸索前行。然后是晦暗。你在他们行走的风声中,渐渐发现了大地*初的光泽。
在夜与昼的结合处,黎明即将降临……
在这充满镜头感的语言背后,真实的历史发生在1946年到l948年间。
随着当时的东北局从各军政机关抽调一万多名干部,奔赴东北平原和山地的各个村屯,一场新的战斗打响了,土改。在夜与昼的结合处慢慢浮现出来的那个村庄,也是我此刻正在走近的一个村庄,元宝村。从那个黎明开始,这个在现实中存续了数百年的东北小屯,将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和另一种非凡的存在方式,这是我同乡的前辈作家周立波赋予它的意义,——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和随后改编的同名电影中的“元茂屯”。历史和文学共同选择了这样一个东北的村庄,一个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村庄,现实中的元宝村,虚幻中的元茂屯,来共同担当一场划时代的伟大社会变革——土改。从某种意义上说,周立波为我们抒写了一个划时代的伟大神话,东北解放区大规模的土改,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开国大土改,就是在这里拉开了序幕。
这个季节,芒种刚过。东北的天气,一阵风雨,一阵阳光。早上我从市里出发时还下着雨,到了这里,阳光渐渐映红了农人的脸庞,也把进村的那座中国式城门照得一片金黄。城门背后,看上去就像一个隐藏的城堡,隐藏在丛林中。从城堡里面通向镇里的路上,有农用车、大卡车、摩托车、小轿车驶进驶出,还有北方的马车。这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画面,一个既保存了原始农耕文明的图腾而又充满了现代气息的乡村,逼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反差强烈,但又感觉到很和谐。我也早已习惯了中国这种从农业文明向现代社会过渡的农村。
路,是一条水泥路,很宽畅,人心里也宽畅。两边是电杆和漂亮的路灯,两行绿柳成荫,不像村路,像街道。城堡门口,一条河,元宝河很小,像江南的一条溪流,岸边是浓密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清幽的河水,白云忽隐忽现,时时在变幻。天蓝得,让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多余的东西。
路上,人很少,除了进进出出的村里人,像我这样的外来人,没看见几个。
进入城堡,又是一座中国式牌楼,远远地,我就看见牌楼上赫然写着:中
国土改文化**村。
我坦承,对这个地方,我很早就有一种强烈的向往。
自然,还是因为周立波和他的小说《暴风骤雨》。对于周立波的了解,还是在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上。非常巧的是,给我们讲述这门课程的,恰好是周立波的儿媳妇徐玉豪教授。她先生就是周立波的长子周健明,时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这让我有幸多次去这两位恩师家中请教,聆听他们讲起父亲���立波在东北参加土改的往事。而周健明本人也于1949年参加革命,他*早担任的职务是他家乡的区农民协会委员,也是当年的土改干部之一。通过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一个身影,由遥远,陌生,离我们越来越近。——那时的周立波正当壮年,意气风发,但他当时所扮演的角色,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作家,他在1946年从关内调往东北,担任当一时松江省委宣传处处长,随即便被抽调到土改**线,担任元宝土改工作队副队长,也是东北解放区在农村**线开展土地改革的成千上万的实施者之一。
现在,在周立波远离这个村庄六十多年之后,我一路寻访到了这里。
我奇怪地觉得,自己不是**次走进这个村子,而是一次重返。
现实中的元宝村,位于黑龙江省东南部的尚志市境内。尚志市,原本叫珠河县。珠河,是松花江右岸的一条二级支流,发源于张广才岭西麓,一条全长不过百余公里的河流,流域面积却达到两千多平方公里。流域多为林区,又以盛产乌珠而闻名。查《珠河县志》: “乌珠河昔日产珠而光色黝暗,故称乌珠。”1946年冬天,珠河县**次农工代表大会上,决定将珠河县改为尚志县,以民族英雄赵尚志将军的名字命名。是他,在这里*早点燃东北的抗日烽火。这里也是巾帼英烈赵一曼的故乡。然而,这血染的土地,在当年却是一望伤目的贫瘠。在广袤的东北大地,这里属于“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山地。站在村口,向更深更远的天际望过去,可以隐约看见张广才岭西麓逶迤的山影,烟云浮动,仿佛无言地诉说着遥远年代的传说。
元宝村的得名,是因为屯北的一个酷似元宝状的小山。
据说,当年一群闯关东的穷汉子,衣衫褴褛地闯荡到这里,一个人忽然看见了什么,他站在远处用手指了指,元宝,你们看,那多像一个金元宝啊!
这个“金元宝”,让他们再也挪不开步了,他们觉得这是块可以从此让他们发家致富的土地,天生一个金元宝,于是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开荒种地,生儿育女。但历经数百年的开垦,这里依然是一个荒凉而寒苦的山区小屯,村里三四百户人家,就守着这个吃不得喝不得的“金元宝”,苦苦地挨着饿,忍受着漫长严冬的刺骨寒风,这日子也就潦倒不堪地**天地苦挨着,居然也把日子就这样一代一代地过了两百多年。
走近了,这是离村子*近的一座山,就在元宝村办公的广福楼和“暴风骤雨纪念馆”东头,几乎是挨着的。但这样一座很小的山,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南方的崇山峻岭里走来的湖南人,这山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山,比丘陵还要矮小。不过,山上树木分外繁茂,隐约可见一方山亭,立于山巅。我想爬上去看看。走进树林中的一条小径,草莽幽深得让我有些畏惧。风也猛地刮了起来,一山的树木都开始摇晃。
我没敢再往上爬,只在山脚下,仰望着,许久。两百年风云变幻,这小山脚下的元宝村也早已换了人间。但无论怎么看,也实在看不出当年的元宝村是个田土很少的贫瘠山村,这里基本上还是平原,山很少,很小。站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将目光向远方的天际延伸,可以可见一望无际的水稻田。东北夏天的秧田,如同南国的阳春,春意正酣,蛙声四起。这里的季节比南方要晚小半年,一年只种一茬水稻,看上去刚插秧不久,秧苗都已返青,但还遮不住黝黑的泥土。我估计,这些田土被开垦出来的历史也不算太长,*早的也是两百多年前那些闯关东的山东人开垦出来的。看得出,这土地就很肥沃,像东北大地一样肥沃。而这广袤而肥沃的土地,怎么就养不活元宝村的赵光腚们?难道只因为有了地主韩老六?
我脑子里一时生出了无数的念头,莫名的念头。
我在村街上转悠,下意识地觉得,这里还隐藏了那么多的传奇。
寻找过去是一种方式。.然而,在不断流逝的岁月中,真正的遗迹已难以寻觅。这里已找不到一条当年的老路,也找不到一家北方农人的院落。元宝村今天的富裕是实实在在的,在这里,城堡里,从村路到农舍,已经没有了一点村庄的模样,就像一个很时髦的别墅小区,水泥,瓷砖,鲜亮的现代涂料,铝合金的大玻璃窗,花木扶疏的庭院,连窗户上贴着的窗花,闻着都是新的。
我心里清楚,这里不再有六十多年前的暴风骤雨,风雨过后,只有雨声的回响,只有二十一世纪的阳光。
很想找个人问问当初的情形。现在要找到能够回忆起那段岁月的人越来越少了,六十多年前事,*少,也得七十多岁的人才会留下依稀的记忆。
村道上,我瞄见一个神色恍惚的老人,拄着一根像东北长烟杆似的拐杖,这个季节,他敞开的棉袄里还穿着夹袄,从元宝山那个方向一步一拐地走过来,走得很慢,比时间还慢。他头项一层白霜,在我的茫然里晃荡。这让我立刻感觉到了沧桑岁月的某种深度。
大爷,贵姓?我走过去搭讪,给他递烟。我渴望交谈。
老汉睁开眼看看我,应道,姓赵,免贵姓赵。又问老汉高寿?他说,快死了,奔八十了。他没接我的纸烟,开始抽他的烟锅,吧嗒吧嗒。但东北人豪爽的性情,很容易让他们打开话匣子。而这些当年闯关东的先民的后代,也似乎比久居一地的人更容易对一个陌生人敞开胸怀。我们的话题,在老汉的咳嗽声中,很快进入了我关注的那个年代——
六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老北风连续刮了数日之后,一支穿着土黄色军装的队伍涉过刺骨冰凉的山溪水,然后顺着一条风尘仆仆的土路开进了元宝村。打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屁股后面跟着个小卫兵,挎着盒子,还是个孩子哩,跑得屁颠屁颠的,盒子就在屁股后头晃荡。后来,元宝村人才知•道,这个打头的小伙子姓萧,他是元宝村土改工作队的**任队长,——萧洪达,后来还当了**领导。这让我多少有些惊奇,我还以为《暴风骤雨》中的萧队长是个虚构的人物,没想到还是真人真事。为此,我还特别查证了一下,这个萧洪达萧队长,离休前是中纪委常委,他的履历上也千真万确地写着他担任过元宝土改工作队的**任队长。人的一生很漫长,而他一直没有遗忘他曾经担任的这个职务,无疑也表明了这个职责的重要。
不过,在六十多年前他带着队伍**次进驻元宝村时却并不受欢迎,村里人**眼看见他们还挺惊骇,啊,粮子来了!他们干啥来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粮子来了没好事,肯定是征粮来了。别怪老百姓那时没觉悟,拉枪杆子的跟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台,随便找一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问,哈样的粮子没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