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唐代建筑 合十顶礼四大名旦
芮城广仁王庙 麦地里的飞檐
二○○二年五月×日,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在山西芮城县中龙泉村的村路上东张西望。四周都是麦田,看不到人,很安静。我们已经走错好几次路,还是没有找到广仁王庙,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看到了庙的屋顶,大鸟翅膀一样,停落在麦田的**。
朱红色小庙搭配绿色麦田,措手不及的美丽。那座小庙仿佛是从天而降。
“麦地里的飞檐”——当时这个词就这样进入脑海,而且觉得它美好恰当,完全符合当时的风景与感想。“以后如果写点儿什么,就用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吧。”
五龙庙,学名广仁王庙,正殿建于唐文宗太和五年(八三一年),在保留下来的四座唐代木建筑中,排行老二。
庙其实很小,山门,正殿,再加一小圈围墙。只有正殿是唐代遗构,单檐歇山顶,殿身五开间,进深四椽,平面长方形。
这样的描述听起来干巴巴异常枯燥,却是讲每座古建筑都不可避免的基本数据,就像一个人填表格时不能省略性别和年龄一样。想象一下古人挥舞着大斧砍树盖房子,四根木柱围起来就是“一间”,柱子之间横向的距离是“开间”,纵向的距离是“进深”。
间数越多当然越宏大。故宫里面皇帝的金銮殿有十一开间,这座乡下的五龙庙只有五间,顶端两间又特别狭窄,可以想象出,整座建筑不是很大。
跨上一米多高的台基,我们拍打着严丝合缝的灰砖老墙,感觉有点儿沉闷。所有的柱子都砌在墙里看不见,只有中间的木板门与两旁的直棂窗,为这片严肃谨慎的老灰砖,点缀了几点暗淡的朱红色。
春天下午,阴郁,但比较温暖舒适。五龙庙的小院子里长着很多茅草,围墙处就是成片麦苗,碧绿茁壮,已经长到小腿的高度,空气里有一股农家稼禾的殷实味道。
我们的车停在远处。刚才在村口经一位大妈指路,老车颠簸进村,然后土路越来越窄,只好停下来,沿着麦田问的小路走进庙里。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能够如此这般躲进安静的村庄与麦田的角落,感觉有点儿如愿以偿似的幸福。
古诗中的田园意境,也许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生活方式,却是极好的旅行目的。
像大多数城里人一样,我们一直习惯的是**农家菜式的田园。天气好的时候拉家带口奔赴郊区,坐在小板凳上吃一条老乡的侉炖虹鳟鱼,回来时再捎上二斤板栗三斤葡萄,仅此而已。现在真的置身于遥远陌生的山西乡下,真的走进了货真价实追求产量的麦地,感觉竟然比较——异样。
诗中说“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我们环顾四周,麦地中这一座近乎潦倒的古庙,姿态不是跑,是蹲坐。
大殿的门锁着,找不到管理人员,无法进入。
从门缝向里张望,黑暗中见一个很小的簇新的小老头儿泥塑,穿闪亮黄缎袍,应该就是龙王老人家了。据墙上石碑记载,庙前曾是五龙泉水的源头,是当地的灌溉水源,很早就建了五龙庙祭拜。
龙王曾经被封为广仁王,所以这里的正式名称是“广仁王庙”。穿着新衣服的广仁王,表情非常有趣,好像拿捏不定应该威武些还是亲切些,于是在介乎两者之间犹豫��
快下午四点的时候,太阳短暂地从云中游荡出来,朱红色的门窗在阳光下面变得明亮,暗淡陈旧的古殿也有了一点儿柔和的亮度。我们围着古殿前后左右地乱看,努力要找出一点儿唐朝的证据。
这座殿真是唐代的么?
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像我们一样充满怀疑。砖石砌得那么整齐,非但没有古老岁月的破旧感,那种垒砌的方式看着也非常近代,与想象中的唐朝相距十万八千里。
书上对唐朝建筑*通俗的形容,往往说它们“斗栱粗大稀疏,屋檐平缓深远”。我们于是绕到殿后,从围墙的一段缺口处特别打量屋檐的形状。果然,比常见的明清大殿平缓一些,向外伸张的幅度也要远,一些,四下里铺开的样子,让我想起曾经看过一篇文章,里面形容屋乏檐的侧面很像一只凤鸟。
立柱顶端和屋檐转角处共有十六组大斗栱,即使我们这样的外行也能感到它们的与众不同。就像一堆简单利索的大钉子,将屋顶和立柱“咔”地连在一起,干脆利落的手段,**担得起“疏朗”二字。
据记载,这座庙一九五八年曾经大修,当时打算恢复唐朝的原貌,但在修护过程中出现一些错误,比如正脊的花纹无所依据,鸱尾的式样不太对头,台基和檐墙也采用了新式条砖。结果不但没有回到唐朝,也没有能够保留下大修之前的样子,成了一座经过改造的古建筑,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老斗栱+新墙体。
不过,这座技术上“犯了错误”的大殿,实地看来并不让人特别沮丧或者失望。老实说,倒退十年,我们也许还会振振有词地质问“这怎么可能是唐?!”但是,现在,我们反而更愿意安静地接受现状。唐代的斗栱,清朝时改建的门窗,一九五八年新砌的墙体——这些分属于不同时期的构件,各自代表着一段历史,意外却又必然地拼在一起,貌似荒唐,也许比人为的**到位的复古,更有意思一些。用时尚的话说:这是mix&match!
五龙庙之所以属于唐代,因为它的内部梁架是难得的唐代原构。古建筑一般以梁架作为断代依据,即使外观走了样,只要内部的梁架骏骨犹存,还可以算是唐代遗构。这种内外有别的古建,书上往往会特别注明“唐建清修”或“宋建清修”之类。
五龙庙距芮城县城十分钟车程,那里有大名鼎鼎的元代永乐宫,游人都去了那里,这座久远许多的唐代古建反而成了不起眼的乡下小庙,孤零零没人知道,像一条好汉落了草。
我们也是先去永乐宫,然后一路打听才找到这个小庙。老实说,它实在太普通了,它所在的中龙泉村也太过平常。古殿的前后左右,除了麦地就是老乡的民宅,本分的乡土环境中躲藏着这么一个有来历的古殿,那种先抑后扬的效果,就像在羊群里发现了一匹骆驼,或者在人群里看到一个身怀绝技的大侠。
田野上的寂寞,置身民间草莽中的落拓,掩不住麦地里真正的飞檐!
不只是麦地里的飞檐,也是玉米地里的飞檐,豆子地里的飞檐,蓖麻丛中的飞檐。
五月份去山西,会见到成片的麦地;十月份去,麦地都变成了玉米阵、摇摆的大蓖麻阵,或者是埋着豆种的一片红色泥土;而在八月的盛夏,三晋大地上到处都有电视剧《金粉世家》中那样灿烂的大规模盛开的葵花。
古代建筑的大屋顶们,从这些欣欣向荣的庄稼里努力探出头来,平地而起又颤巍巍的壮观,在游客的眼中很有一点儿象征的意味。用夸张些的话说,就像是琐碎日子里挥之不去的理想,即使不太切合实际,也要努力地雄伟壮观一番,要在那平平板板一成不变的小日子里,稍微弄出一些起伏的气象。
选择“麦地”作为这一类风景的代表,因为麦子毕竟是咱北方的主食、华北平原上*常见的庄稼,而且围绕着“麦地”还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
千年前的萁子写过《麦秀》:“昔日的王宫啊,已毁坏的不成样子。宫殿的院子啊,**种起了庄稼……”
海子的《熟了麦子》、《麦地》、《麦地与诗人》。
苏格兰人的《假如你在麦地里遇见我》:“假如你在麦地里遇见我,不用怀疑,我一定是在奔跑……”
快到黄昏的时候,天彻底阴了下来。我们离开五龙庙,动身去三门峡。
路边就是黄河。浩大水面在乌云下面百无聊赖,漫漶空阔,懒洋洋地淹倒了几棵大树。一头老牛正在岸边耕地,几个孩子沿着河岸飞跑,黄河人家的炊烟被风吹散,一缕缕白色在河滩与远山之间缓慢游荡,像一群虚无缥缈的传说,或者像一次毫无力量的挣脱。
过三门峡大桥,开始下雨。雨点有小孩儿巴掌大小,啪啪啪拍打车窗,不依不饶的激烈。
五台佛光寺
唐朝+斗栱阵+梁思成
如果只选择看一座古建筑,也许就是五台山的佛光寺大殿。它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有分量的唐代建筑,梁思成先生形容为“国内古建筑的**瑰宝,也是我国封建文化遗产中*可珍贵的一件东西”,可见它的无上地位。
我们去佛光寺的时候,事先看了太多介绍,真到现场反而乱了方寸。大殿本身的古朴美丽,前辈的寻宝经历,还有那些**的复杂的老斗拱们——这三股力量实在过于强大,还来不及顶礼膜拜,就被一阵阵经典与权威的气势完全打倒。
记得从半开的寺门向里张望,见大殿一角飞檐扬起,檐下的老斗栱历历在目如一排参差的大牙。当时的感觉就是:“啊,终于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