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碎了的奖品
抗日战争以前我读小学的时候,小学分初级小学和完全小学两类。那时候,在一般的小县城里开设的,大都是初级小学,完全小学很少。因为当时只求读个初小毕业的人多,只有富裕家庭的子弟才读高小。完全小学毕业生,算是很了不起了,算是学历相当高的文化人才了。我记得,在我们的宗族祠堂(同族人祭供祖先的地方)里,凡是完全小学毕业的人,便可以得到“进学”的称号,意思是,他们相当于科举时代考中了秀才,有资格到官府办的学堂里,作为未来的士大夫去继续深造了。每年到了清明节和夏至节,祠堂里就无偿地发给他们每人三斤上等猪肉,作为封赠——因为他们已经为祖先争得了荣耀。
抗日战争前,我爸爸在杭州师范学校里当教员,又兼做家庭教师。在我家居住的县城东门外的那个小村子里,与一般贫苦农民家庭相比较,我们的家庭生活算得上相当富裕了。我的两个哥哥,他们在完全小学毕业后都上杭州读中学,他们每到清明节和夏至节都能从祠堂里领回三斤上等猪肉。但我的一个姐姐和两个堂姐,却全都只读到初小毕业就休学了,虽说她们毕业的时候名次都很高,*小的堂姐慧芳,得的还是**名,毕业典礼上领到了一只花瓶形状的瓷笔筒作为奖品。问题就在于她们都是女孩子。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就算是大财主家里的千金小姐,也有只读到初小毕业的。人们大都不习惯在女孩子身上多花费学费。再说,即使她们成了完全小学的毕业生,祠堂里也不会发给她们那三斤上等猪肉。因为在科举时代里从来都不许女孩子去考秀才的。
我很幸运,生来是一个男孩子。从当时的家庭环境看,我理所当然地不应该只读到初小毕业。到学校里去报名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这一点:我的姐姐和两个堂姐,都是就近在东门外的梅花庵初级小学里读书的;我却和两个哥哥一样,到县城里*有名气的私立石亭完全小学报上了名。
可惜的是,我虽然天生是一个男子汉,却从小就缺少男子汉应有的志气。我不喜欢读书,不愿意读书,讨厌读书,害怕读书。原因就在于,我已经在家里自由自在地生活惯了:要抱,妈妈或是姐姐一把捧起我就抱;要玩,妈妈或是姐姐就喜笑颜开地逗着我玩;嘴馋了,在一只画着大公鸡的饼干盒里装着的香糕、蛋片或是芝麻饼,从来都不会脱档的;一旦后村的两个堂姐姐来了,那就是我生活中*快活的时候了——
我的这两个堂姐姐,在我看来,也许世界上再没有比她们更聪明、更可爱的人了——她们能够拿出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来让我快活。尤其是十三岁的小姐姐慧芳,她长得特别可亲,再加心灵手巧,人人见了她都喜欢,何况我这个从小就在她的逗笑中长大的七岁的小堂弟。她每次一到我���,长辫子一甩,就抱着我坐到饭桌边上,教我懂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使人着迷的事儿。她会用香烟纸给我折叠双船和驼子哥哥,还会教我唱《麻雀与小孩》和《葡萄仙子》……而且,我得说,小姐姐对我可好了,比我自己的姐姐对我还好;她说,这是因为她家里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亲弟弟的缘故。 如今,你想想,妈妈好狠心啊。我还只长到七岁,她就非要我去读书不可——这个学校又在远远的城里,听姐姐说,路上也得走半个钟头呢! 逢巧,这一年,比我大了六岁的二哥,已经在这个学校里毕业,到杭州读中学去了。这样,在这个学校里,从先生到学生,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那么,我在学校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要抱,谁肯抱我?要玩,谁能逗我玩?
开学的那**,我穿上了一件青竹布长衫和一双新布鞋,就不声不响地坐在屋角里发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
送我上学的责任当然落在我姐姐的身上。但姐姐看了看我的脸色,显得很为难,老是在向妈妈悄悄丢眼色。正在这当口上,幸而大姐姐和
小姐姐都及时赶来了。小姐姐一进屋就说,她拉了大姐姐来,是为了陪我姐姐一起送我上学去。因为她已经打听到,做我级任老师的女先生,姓陈,曾经在梅花庵初级小学里教过她,而且一向都十分喜欢她;她要去对陈先生说说,让陈先生像喜欢她一样喜欢我。
正因为小姐姐参加了伴送我上学的队伍,这使我多少高兴了一点儿。于是,小姐姐就把那一只仅仅装着铅笔、橡皮和卷笔刀的空荡荡的新书包,一套就套上了我的脖子,让它斜斜地挂在我的肩膀上,拉着我出门了。
但是,都怪妈妈不好——当时我已经由三个姐姐推推拉拉地簇拥着走出了大墙门,谁知妈妈却急急追了出来。她给我送来了一块新手帕,手忙脚乱地把它挂在我肩下的衣扣上。
“阿三,到了学校里,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妈妈说,其实是一句说过了许多遍的老话,不过,这会儿她说着说着,两个眼眶却突然变得红红的,“还有,要是有同学欺负你,你……你可千万不能哭,你……你就赶陕去告诉先生……到了学校里……**不得在家里了啊……”
“不,大伯母,我们该走了!”小姐姐立即朝我妈妈挥挥手,一把拉起我的手就急急往前走。
但是,小姐姐行动虽快,还是太迟了。妈妈那几句完全多余的话正巧把我的心弦拨动了。我一想到展现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么个从未见到过的陌生世界,而且要我自个儿小心翼翼地去对付,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便把我的整个身心都压倒了。
我回头看看妈妈,妈妈还依依不合地站在墙门口望着我呢。于是,我立即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了起来,那哇啦哇啦的音调,要多响就有多响,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三个姐姐显然不曾防着我这一招,她们立即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我发现,我这一招已经显出了威力,就趁热打铁,赶紧使出了我的第二招——也是我在妈妈面前常使的一个*强有力的武器:我一边不住
声地号啕大哭着,一边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怕我这个拿手本领还是不能使我达到*后的目的,索性仰面朝天地在这片龌龊地上躺了下去,而且使劲地踢着我的双腿,用我的新布鞋不住地刮着地面上的泥沙。我暗想,就让这件青竹布长衫和这双新布鞋全部不像个模样吧,看你们还
怎么送到我学校里去!
我从小就不算太笨,我懂得:小孩子要战胜大人,*好的办法就是作践他自己。
那时候,我自己的姐姐慧兰,还有大姐姐慧娴,都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她们都知道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在兄弟们面前,必须退让三分,哪怕是对年纪很小的小弟弟。她们只想轻轻扶我站起身来,却被我使劲踢开了。
“他那么不想上学,要不,就让他再在家里……”妈妈小声地说了半句话。
我哭得虽响,对妈妈这半句话却听得十分分明。我的哭声刹那间就减轻了一半——我看出面前已经出现了希望。
不幸的是,我忘了在场的还有一个小姐姐慧芳。她可不大懂得女孩子在家庭里应守的本分。结果,不知道怎么一来,我发觉自己的两个胁下被人猛力一抓,定睛看时,我的身子已经伏在拖着两根长辫子的人背上了——背起了我的正是十三岁的小姐姐。
“**天就想赖学,真没出息!”小姐姐厉声说道,“这样没出息的人,把我的面子都丢尽了!叫我怎么去对陈先生说呢!走,今天非得送你上学去不行!”
我的这种学习态度,便决定了我的学习成绩该是怎么个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姐姐当然不会天天都背了我上学去。这样,我就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赖学:因为天天早晚都吃香糕,整口乳牙都蛀满了黑洞,牙齿痛就成了我*方便的一个理由;家里来了客人,甚至来了年老的外婆,我也把它当做是一个好理由……结果,**个学期,在我的成绩报告单上,每门功课得的是清一色的“劣”。我整天都畏畏缩缩地坐在教室里,生怕先生骂我,同学们欺负我,什么事也不敢做、不想做,只巴望早点儿放学回家.其实.级仟老师陈先牛听从了我小姐姐的请求,故意让一个*聪明、*能干、也*文静的女孩子——级长马品媛和我同桌,但我也不敢和马品媛多说一句话。
期终大考,我的成绩是全班倒数**名;那时候,人们把这叫做“背榜”。
在这段时期里,每逢星期天或学校里放假的H子,小姐姐仍然常常到我家来,还是长辫子一甩就带我走近饭桌去,教我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儿。她似乎并不因为我成绩不好就不再喜欢我。不过,她不再给我折香烟纸什么的了。她总是让我拿出书包里所有的东西来给她看。‘她一边翻看着那些被陈先生打满了红“X”的作业簿,一边就高高兴兴地讲她自己小时候读一年级时的趣事儿给我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