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道是何物
道,是*令中国人引以为荣的汉字之一,也是*让人头疼的一个字,它和天、理、气等等都属于中国哲学的基本术语,这种术语的定义丰富而又模糊,不是简单地说多义、多元就可以了。
在汉语中,道,的确是一个高度抽象的词汇,以至于你想彻底了解它几乎是不可能的。千百年来,人们在不停地用着这个词来表达意思,在古籍中的使用频率极高,而我们也不妨把所有的实用案例都看作是对这个词的诠释。面对这样的情况,想用一两句话来解释“道”,那是决不会令人满意的。许多现代的词典或论文出于实际需要把“道”解释为规律、本体之类,无非是把西方哲学中的类似范畴搬过来,其吻合度究竟如何,哲学家会去讨论,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决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我们都是说汉语的中国人,舶来的规律、本体我们看似很熟,那只是教科书上用得多罢了,真正熟悉的还是透过语言融入内心的汉语词汇。哪怕是刚刚开始正式学习的少年,他完全可以通过“茶道”、“剑道”、“养生之道”这些依稀相识的种种去构架他自己心中关于“道”的理解,又哪里需要陌生的词汇来做这种骑驴找驴的文字游戏呢?
考卷上的词语解释题是一回事,自己的学习、体悟是另一回事。看看中国的古人是如何来表述这个麻烦的“道”的,或许等你渐渐把这些看熟了,虽然同样无法用片言只语解释“道”,却再不会去试图寻找这样一种简单的解释。
【原文】
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眎之,犹众庶也。国不足,将嫁于卫。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谒,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吾侧闻之,试以告女。其言日: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天瑞》
【今译】
列子住在郑国的圃田,四十年来没人知道他。在公卿大夫这般**看来,他就像是一般的老百姓一样。郑国发生了饥荒,列子准备离家到卫国去。他的学生说:“老师这次出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学生想请教一些问题,老师将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教导呢?老师没有听说过壶丘子林的话吗?”列子笑了,说:“壶丘先生哪里又说什么了!即使如此,他曾经告诉过伯昏瞀人一些话,我从旁边听到了,就把这告诉你��吧。他说:有能生成万物却不能生出自身的,有能演化万物却不能演化自身的,无所谓生成的才能生成无数众生,无所谓演化的才能演化万物。有生成不是因为谁能去生成什么,而是不得不生成;有演化不是谁能去演化什么,而是不得不演化,所以说常生常化。常生常化就是时时刻刻在生成,时时刻刻在演化,正如阴阳和四时。那无所谓生成的,可能就是宇宙中****的本原;那无所谓演化的,则循环往复。循环往复,便找不到它的边际尽头;可能是宇宙中****的本原,其中的道理当然无法穷尽。《黄帝书》说:‘虚空之神不死,它就叫做玄牝。玄牝的大门,就叫做天地的本根。绵延断续,好像存在又并不真切,却耗用不尽。’所以生成万物的,自己无所谓从何生成;演化万物的,自己无所谓被谁演化。自己生成,自己演化;自己成形,自己着色;自己产生智慧,自己产生力量;自己消亡,自己生长。说有谁去使它生成、演化、成形、着色、产生智慧、产生力量、消亡、生长,那是错误的。”
【述评】
我们现在摘选《列子》的若干语段作翻译、加述评,本意在于使读者能够通过局部了解整体,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如果是出于这样的目的,选这一段做样本本不合适,一来这一段不好玩,二来其内容神神道道,大有不知所云的意思,一边翻译一边心慌,再要给它做述评真是自找麻烦。之所以还是选了它,理由只有一个:它是全书的**段。
这个理由看似有点荒诞,但不妨静心分析一下其中的道理。我们读一本书为了什么?别光说好听的,什么增长知识、开拓视野、把自己培养成更全面的人才之类,那是空话。古往今来,读书只有两种基本原因,一是功利性目的,比如应付考试;二是出于某种兴趣,比如听说这书中的某个观点是你很赞同的,或某句话让你觉得很有气势等等。两条都不符合,那只能说是偶然发生的无意识行为。
如果是**种理由,那你对书的内容是很无奈的,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为了要得到预期的好处,再没劲的书也要读得熟。而第二种情况则是一个反复试探的过程,很可能先前听说这书很有趣,真拿来读时颇为失望,很快就舍弃了——这种舍弃是否正确,可能需过很久才能够判断。因此,既然我们现在专门介绍《列子》一书,就不能特地去挑有趣的、容易的章节,而是要挑有代表性的章节,否则你一旦去读原书很快会有上当的感觉而放弃深入。
至于说全书**段和它的代表性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个颇为有趣的话题。
如果把中国的古书看作一个整体,那么,在刚刚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头雾水,谁都想一阵阅读之后就能略通大概,接着就可以向满腹经纶的境界进发了。但这似乎并不现实,以今天一般人对文言文的学力来说,只要能称之为书的古籍,不论部头大小,从头到尾完整读下来的并不多。很多人对他喜欢的古书实际上停留在一个“半了解”的档次,比一无所知的人多知道不少,就此书吹吹牛、蒙蒙人问题不大。不要看不起这种“半了解”,这几乎是“真了解”或“精通”的一个必由的过程,即便很多人就终生停留在“半了解”,那也总比不了解的人多知道些吧。
那么,想要“半了解”该做些什么?很简单,把书拿过来,认真地读三样东西:前言、目录、正文的开头。读完了,你也就开始进入“半了解”的状态了。前言通常是专门有人花心思做的,把全书的概貌浓缩在文中。目录则可以了解全书的结构。开头呢,必须说一下,这大致是一个习惯——看戏看*后,那叫**戏,好看;看书正相反,要看开头,往往越到后面越烂。《论语》没全读过不要紧,知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达到基本要求了;《诗经》没全读过不要紧,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不算无知了。再看《孟子》,大段的、完整的好文章差不多全放在前面,到*后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段落。所以,这大抵是前人编书、著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重前轻后而开场**篇更是重中之重,有所谓开宗明义的说法。 现在我们回来看《列子》的开头。老、庄、列被看作是道家的三巨头,道家是要说“道”的,《老子》篇幅短,理论色彩强,开头便是“道可道非常道”,虽然有些绕口而深奥,但直奔主题;《庄子》酷爱寓言,开头便是《逍遥游》,那鲲鹏展翅的大气令人折服,当然主题也是“道”。跟这两家相比,《列子》这个开头多少有点暗淡,虽说还没有脱离“道”的主题,但显然缺乏自己的特色,行文结构有点像《庄子》也有点像《孟子》,而说的这番道理比之老庄,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故弄玄虚,只是在“生”、“化”之间绕来绕去。或许这也是很多人从直觉上就怀疑《列子》是伪书的原因之一吧。
《列子》是注者张湛伪作,这个说法很流行,如何判断是学者的事。但这书的开头没有打点好,却是肯定的。其实后面有不少精彩的章节如果能置为首篇,效果比这一篇要强得多。同时,作者也并非全然没有对这开场白下功夫,只不过用力点选得有点不妥。比如所引《黄帝书》一段,全然就是今本《老子》中的话。而所谓《黄帝书》的说法,从现存的文献资料分析,既不是空穴来风的杜撰,也未必就是一个标准的书名,历史上确实存在过不少托名黄帝的著作,基本都是春秋战国时人写的,思想内容和老子比较接近,所以后人有“黄老学派”的说法。这些号称是黄帝的书有时候会泛称为《黄帝书》。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是否某种《黄帝书》中确实也有“谷神不死”这一段,但可以肯定《老子》中是有的,只有《黄帝书》的年代要早于老子,甚至真是出自轩辕黄帝之手,并且老子又正好抄袭了这一段,那么,《列子》称这段引文出自《黄帝书》而非《老子》才是合理的。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只能说《列子》的作者是在故弄玄虚,刻意地避熟就生,以期自抬身价。还有一个很滑稽的地方,就是莫名其妙地用了一个“嫁”字。这里的“嫁”不过就是到、去的意思,不要说我们今天冷不丁看到这个字会发愣,就是在先秦诸子的文章中,这句话一般也就写成“将适于卫”或“将之卫”就行了。这个用法出自古老的字书《尔雅》:“嫁,往也。”《尔雅》是专门解释字义的书,但其中有很多字的解释是只见定义、不见实例的。那么,《列子》这莫名其妙的一“嫁”,是不是也很怪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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