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狱侦员罗维民有些发怔地瞅着眼前这个脏兮兮,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服刑人员。
据监狱的管理人员说,这些天这个服刑人员的神经似乎有些不正常。整天胡说八道,不吃不喝不洗不睡不服从管理也不好好劳动干活。动不动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而且还满地捡烟头吃,好几次把屎拉在裤档里。
其实他长得相当精干和结实,皮肤红润,身板匀称。尤其是那双手,白皙而有力。很难想象一个不断从事体力劳动的服刑人员的手会长成这样。
这个服刑人员叫王国炎。
王国炎是古城监狱三大队五中队的服刑人员。
五中队的服刑人员一般都是表现良好已被减刑的,刑期在20年以内的服刑人员。
罗维民在讯问室的办公桌旁默默地坐下来。办公桌子上放着一摞报纸,他像是很随意地把一张报纸翻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在报纸上浏览着。当眼前这个服刑人员的视线被报纸遮住时,他迅速地腾出一只手轻轻地从口袋里抽出一个花名册来,然后很快地翻到服刑人员王国炎这一栏。
偌大的一个监狱,正儿八经的狱侦人员并没有几个。负责五中队的狱侦人员本来是赵中和,因为他孩子患血小板减少症住进了省城医院,请了半个月的长假,因此由赵中和负责分管的五中队便临时交给罗维民分管。
眼前的这个服刑人员王国炎,罗维民并不很熟悉。一个有着一千多名服刑人员的监狱,对那一个个的服刑人员,尤其是对那些不属自己分管负责的服刑人员,尽管平时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但若要对每个都能对上号,都能一看就清楚他的底细,也实在很难做到。所以罗维民就经常在自己的身上装着一个袖珍花名册,以便能随时查阅。
王国炎是罗维民临时从劳改工地上领回来的。据管理人员说,正在劳动时,王国炎精神病突然发作,用锤头把同号的一个服刑人员连续猛击6次,造成左上肢和脚踝骨粉碎性骨折。如果不是及时制止,说不定会造成极其严重的恶果。
此时的王国炎却显出很老实的样子。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对监管人员很害怕。说话的口气很弱,也不乱瞅乱动,但也看得出来,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在乎。
罗维民在花名册中王国炎这一栏里飞快地浏览着:
王国炎,别名青虎,祖籍湖北。1959年生人,干部子弟,高中学历。1977年入伍,系侦察兵种,学有各种技能。精于射击、擒拿、格斗,能驾驶各种型号的汽车和摩托车。入伍期间因偷窃、酗酒被严肃处理并被勒令提前退伍。捕前职业为司机。身体状况良好。入狱时间:两年,属严管对象。案情:抢劫杀人。犯罪事实:晚上偷窃汽车,被车主发现并当场抓获,要求私了,被车主拒绝。遂乘其不备,用铁钳把车主砸昏,连捅数刀,然后抢走汽车逃窜。刑种:死缓。该犯已于今年8月份由死缓减至为有期徒刑15年……
原来是他!罗维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手心里顿时有些汗津津的,甚至有些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的警械。看来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应该严格监管的服刑人员,如果此时这个王国炎再次发作起来,即使再有两个监管人员在旁,也不一定能立刻将他制服。
罗维民竭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但他眼里的余光却牢牢地罩着对方的手和脚,以防有什么不测。他努力地回忆着,有些发胀的脑海里陡然显出一幅让他无法忘却的画面来。
没错,就是他。今年8月份,在那次对全监服刑人员宣布减免刑期和奖惩决定的大会上,当宣布到他由死缓减至为十五年有期徒刑时,他竟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当众站了起来。好像衣服的扣子也全都散开了,就像喝醉了似的,他一面很响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一面呜哩哇啦地在说着什么,然后就仰起脸来哈哈大笑,以致让在场的很多服刑人员都跟着他瞎起哄。喊声、笑声、口哨声,乱成一片,让整个会场足有十几分钟都没能平静下来。当时罗维民以为大概是这个服刑人员太激动了,太兴奋了,以致无法控制自己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过分,但想想也可以理解。在一个监狱里,对一个服刑人员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减刑更让人激动兴奋的事情呢?
但今天看来,这个服刑人员当时的举动,很可能就是一种病态的行为。也许那时他就有些不正常了,至少也已经有些犯病的征兆了。如果当时就能意识到他患病的可能性和危险性,若能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恶性事件。
这么看来,他的病很可能是真的了。而如果是真的,那一切的一切就好办多了。作为一个监狱侦查人员,自己的事情也就简单轻松多了。对于一个患有精神病的服刑人员,他根本用不着再去对此事立案侦查,也用不着马上去实施预审工作,当然也就用不着再去搜集证据,核实案情等等等等,所有那些必须立即去做的事情统统可以心安理得地免掉了。
罗维民突然被一阵很响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他抬起头来向眼前的服刑人员扫了一眼,只见王国炎正把一个拾起来的烟头塞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很响亮地咀嚼着。
罗维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疑惑。这不是有意识地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么?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是不可能有这种意识的。
紧接着,他的眼光突然同王国炎的眼光碰撞在了一起。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令人恐怖的凶残和暴戾。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眼睛里,是不可能有这种眼神的。
看来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那么,眼前的王国炎,他的精神病以及他的所作所为,莫非都是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出来的,目的无非就是这么几个,一是逃避劳动,一是保外就医,再者就是想尽快获得出狱看病的机会伺机逃跑。
逃避劳动?看来可能性不大,他不会因逃避劳动而把一个服刑人员致伤致残,这犯不着;保外就医?虽有可能,但要想获得这样的批准,那得好几个月,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至少先要由监狱负责给你确诊,给你看病,直到确实认为你必须常年在外看病时,才有可能获得方方面面的批准,允许你保外就医;那么,*大的可能就是*后这个目的了:尽快出狱看病,以伺机逃跑或者想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纯粹是自己在这里发神经。他努力地清理着自己的思绪,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然而当他抬起头时,他又一次撞到了王国炎眼神中的那种令人寒栗的东西。
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同时也振作了许多。
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一个人能更好地对他进行判断,至少能让自己的注意力更加集中。而对方若真是在装病,那么只有一个人在场时,则是*难装的。
他慢慢地放下报纸,然后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这一招看来作用并不大,因为眼前的王国炎根本就不再看他,像是打了盹似的竟一摇一晃地合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来事情真的没那么简单。以眼前的情形看,这个王国炎似乎就没有把你这个小小的监狱侦察员放在眼里。他不在乎你,所以也就不必煞费苦心地给你演戏。也许在他眼里,你并没什么用处。充其量你只能提供情况反映情况,并不能对他的所作所为作出*终的结论和决断,因为他明白你没有这个权力。
罗维民想了想,琢磨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不管怎样,他得想办法先摸摸这个服刑人员的底。只有先掌握了情况,才能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做。
“青虎。”他轻轻地,漫不经心地,却很突然地叫了一声。
“……呃?”王国炎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愣了一愣,眼睛也一下子睁得老大,然后就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怔怔地盯着他直看。
罗维民为自己这一招的效果颇感意外,同时也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让对方对自己的意图有所察觉并有所戒备。否则你所面临的情况,将会是极其危险和不负责任的。他一方面竭力让自己显得仍是那么随意和漫不经心,一方面并没有让自己的眼光退缩回来,像是看到一个什么玩物似的,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直直地朝对方打量着、注视着。良久,他如同是在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说道:
“听见了没有?给我坐好,嗯!”
王国炎像是在紧张地思索着,也许他真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打蒙了,良久竟没有作出任何举动。这个名字很可能平时就没人叫过,或者在监狱里从来就没人叫过。所以当一个监狱的管理人员突然这么叫他时,他显得吃惊而毫无防范也就不足为怪了。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以致过了好久好久还是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看来他并不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他的演技实在太差太拙劣。他之所以敢有今天这样的举动,敢这么漏洞百出地扮演一个精神病患者,并毫无顾忌地把一个服刑人员打成重伤,可以解释的原因只能有这么一条:胆大妄为,有恃无恐!
他再次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警械。他距离他有四米左右,如果他突然向他扑来,可能只有5至8秒的空余时间……
“嘿嘿嘿……”王国炎猛然间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然后便骂骂咧咧地嚷嚷起来:“……嘿嘿嘿,你以为老子怕你们?狗操的,你们到省里问问去,他妈的有哪个不知道老子青虎!我告诉你……”
“坐好!”罗维民有意提高了嗓门,但脸上并无严厉之色。“你给我放老实点儿,听见了没有!”
“嘿嘿嘿……”王国炎再次傻笑着,眼睛也有些斜睨了起来。刚才的那些令人生疑的表情似乎在一刹那间消失了,换上来的全然又成了这么一副浑浑噩噩,神经兮兮的样子。但他好像听明白了罗维民的意思,稍稍坐正了一些。
“姓名。”罗维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老子的名字……妈的谁不知道。”
“姓名!”罗维民吼了一声。
“……王国炎,妈的……”
“当过几年兵?”
“……两年零……零八个月。”
“兵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