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师不坐班,有课就去讲课,讲完课就直接回家。今天的课讲得有点累。八九十人的大班,可能是有什么事,总有学生在下面嗡嗡嗡地议论。学生越不安静,讲课的声音就得越大,一百分钟喊下来,杜小春不仅嗓子疼,脑袋都有点木了。但下了课杜小春还是不想回去。她想到系办公室看看。晋升副教授的材料报上去已经半个多月了。自从材料报上去,她就有意无意想到办公室去看看。她估计也该有点消息了。没有点消息,还真让人心里不安。
系办公室在四楼,可以坐电梯,也可以不坐。杜小春决定今天走上去。这些年活动少,没课就在家里的电脑前坐着,不少人见了她都说她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以前,人们都说她苗条,身材**。三十出头正是女人发胖的年龄,不注意锻炼真的是不行。
系办公室是全系*热闹的场所,就是没什么事,不少人也要聚到这里,聊聊天,听点消息,说点琐事。如果有人提出一些热点,大家也会讨论评论一番。杜小春一进门,教学秘书小夏就对她说,有你一条消息,你听了可别哭。你的副教授初审没通过。
杜小春脑子里嗡的一声,猛然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浑身的血却一下都涌到了头上。五六年的努力,就为了这个副教授,竟然初评就没通过。
也许是本能,杜小春问还有谁没通过。小夏说,就你一个,别人都过了。
感觉满屋子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杜小春不仅是意外,羞愧也像洪水,一下淹没了她的全身。这次全系一共上报了六人晋升副教授,别人竟然都过了,就连高洁都过了。凭什么?高洁在机关搞行政,教学只是兼职,每年讲的课不及她的一半,而且只讲一门选修课。而她,怎么说都是不折不扣的主力教师,每年光主课至少要讲两门,课时数也在四五百学时。羞愧很快又转化成了愤怒。杜小春恶了声问是谁说的她没通过,文件在哪里。小夏说,就贴在行政楼的公示栏里,你自己去看吧。
公示栏用铝合金做成,上面还搭了屋檐,像一道笔直的长廊。公告栏做成了橱窗式,后面都上了锁,但可惜上面贴了许多小广告。杜小春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职称公示。通过没通过的都公示了。没通过的全校只有两人,而她的名字位列**。
她真想一砖头将这公示栏砸烂。
这些年她一心上课,风风雨雨张三李四的事她从不去管,也不去想。她有时觉得自己活得很超脱,也很潇洒。现在,她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在别人的眼里,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在大学,书教到一定的年龄,就都应该成为教授。副教授已经是很一般的职称了,而且她这个年龄的人,有不少已经是教授了,可她竟然连副教授都评不上,而且初评就不过。
不跑不找不求人是不行了。要找就去找校长。这回,她决定豁出去了。
在学校工作了十一年,还不知道校长在哪层办公。问门口的保安,保安指指旁边的桌子说,先登记。杜小春厌烦地说我是学校的教师。保安看杜小春几眼,说,本校教师怎么不知道校长在几层。然后才告诉她在五层。
校长办公室的门上挂着牌子。门开着一条小缝,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杜小春敲两下门,不待里面应声,就推开走了进去。
校长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谈话。校长问她什么事。杜小春立即气愤地说,我来说说职称的事,我是讲主课的主力教师,为什么和我一同进校并且是讲副课的兼职教师都通过了,就我没过。
校长平静地说,你到校长办公室去,他们会答复你。
校长办公室?难道这不是校长的办公室?杜小春退到门口,确实没看错,确实是宋校长办公室,而且宋校长也是她熟悉常见的宋校长。见她犯愣,和校长谈话的那位中年男人告诉她,校长办公室在对面,不是校长的办公室,是管理校长的办公室。说完,中年男人又觉得说得不对,或者是没说清,便急忙补充说,校长办公室是为所有校领导服务的一个办公室,不是校长办公的地方。可能是觉得还是没说清,或者是根本就说不清,中年男人尴尬了一下,然后摆摆手,说,你进去,工作人员会告诉你怎么办。
杜小春觉得她基本明白了。在国外,总统下面就有个总统办公室,总统办公室大概也不是总统办公的地方。在书上她也看过,林彪当副统帅时,就有个林彪办公室,好像林彪的老婆就是林彪办公室的主任。只是汉语太复杂了又太简单了,有时要表达清楚确实很难。记得上大学时英语老师讲过,说汉语的语汇有太多的多义性,太多的模糊性,很容易表达不确切或者弄出歧义来。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大概。但她也听到中年男人在里面嘀咕,说现在的年轻教师,知识面狭窄,特别是社会知识太少,连起码的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这样的老师怎么能教好学生。
杜小春想唾一口,当然只能是心里唾。转身看,对面果然有个校长办公室的牌子。进去,办公桌前果然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杜小春再次走上前。她想心平气和好好和这位主任说说,争取给人家一个好感,能得到人家的同情,然后人家出面干涉一下,把她的事重新研究一下或者想办法补救一下。还没等她说完,年轻女人立即说,这事你去找马校长,他分管职称部门。但马校长出差不在学校,过几天才能回来。以后有事找校领导,先给我们办公室打电话,办公室会给你作出安排,然后你再按安排办事。
这女人又不管事。管事的又不在家。杜小春突然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好像是自己哪里出了毛病,感觉有点晕头转向,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门找不对,理说不明,事分不清。她掐掐自己的手,感觉自己是正常的,也没气糊涂,眼前确实都是现实。她突然心里一阵恍惚,也感觉学校这些年发展太快。这一感觉让她更加悲哀:自己就在学校,怎么就没能与学校同步,没能跟上学校的步伐,而且被学校远远地甩在了后头?也许刚才那位中年男人嘀咕得对,自己这些年只顾傻教书,社会知识确实是太少了。这样的人,也许注定在初评时就被刷掉。
马校长过几天才能回来,她觉得不能等,等过几天,平反昭雪恐怕也晚了。
得找找系主任。系主任她是熟悉的,让他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她同时也认为,系主任是她的直接领导,他有责任去为部下说说理,而且讨个公道回来。
说起来系主任还是她的婚姻介绍人,虽然交往不是很多,但见了面有事没事总要多说几句话,有时也开几句玩笑。她没敲门就闯进系主任的办公室,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的职称竟然没通过,气死我了,主任你管不管,如果你不管,我就再不去上课,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去。
叶天闻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转身面向杜小春,说,你知道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是你的哪一条不够,人家不通过,肯定有个理由。
杜小春着急地说,我哪里知道,反正是没通过,结果都公示出来了。
初评是由职称处评的,基本是按文件规定的条文来办,够条件的就通过,不够条件的就放下,公示后再上报省职称部门,职称部门审核后,再提交高评会由专家*终评审。叶天闻说,初审不过,肯定是你的哪一条不够格。
杜小春说,我你是清楚的,我的条件你更清楚,你说我哪点不够格。
叶天闻半开玩笑地说,对你我也说不上清楚,你整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没事也不来办公室,别说清楚,模糊的影子都没有。但评职称的条件可不是你当副教授的水平,水平和条件还是有点区别的。评职称的条件是上面定的条条框框,是用分数来量化计算的,你够副教授的水平,但不够副教授的条条框框,人家就不会通过。你再仔细想想,是哪一条你还欠缺,或者是你填表时哪一条没填上,或者是哪里没填合适。
如果是漏填了哪一条,当然就有办法补救。但愿是这样。杜小春急忙说,我也不知道漏填了什么。叶主任,职称处你熟悉,你能不能帮我去查一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天闻拿起电话拨通了职称处主任的电话。叶天闻先问儿子准备报考哪所学校,然后又说哪所学校教学质量高。杜小春听出,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人聊半天,叶天闻才将话转到她的职称上。职称处主任倒记得很清。主任说,杜小春主要是缺这么两条:一是论文获奖不能算数,因为发奖单位不是政府机构而是群众团体;二是也没有像样的科研成果和社会兼职,所以我们觉得弱了一点,总分合计下来也差了零点几分。
叶天闻立即开玩笑说,杜小春你可能不认识,但你听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是一个很漂亮很能干的美女。我觉得美女应该算一条,你看能不能给通融一下,给想个办法补救补救。因为这个老师是我们的**主力教师,有学问,课也讲得好,如果评不上,对她打击大,对认真教学的教师也是一个打击。如果你能够给通融一下,美女会怎么感谢你,你想想就清楚了。
职称处主任并不想开这样的玩笑,他说,这不是我通融不通融的问题,我只是按章办事,条件不够,我通过了,上面审查时也会拉下来。
学校的内部电话声音很大,屋子里也很安静,杜小春听得清清楚楚。杜小春凑上去急忙分辩说,我上了那么多的课,有一门课还被评为精品课,难道就抵不上科研这么一条?
职称处主任说,一码是一码,这点你应该清楚,你总不能说我多生了几个孩子,我就可以杀死一个人。
什么狗屁话。杜小春还要争辩,叶主任急忙挂了电话。然后说,这都是些有实权又不好惹的家伙。职称处主任姓蔡,不好说话。当了多年主任还没提拔,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再说,光空口和人家说也不够郑重,我的意思是你亲自去一趟找找人家,当然是不能空手去。具体带什么礼物,你自己考虑去。
又不认识,无缘无故去找人家,而且还要带礼,杜小春做不出来,她也不会去找他。但她可以找找科研处长兼校长助理胡增泉。胡增泉和她也算老乡。那年毕业时,系里有让她留校的意思。但留校要学校说了算,学校这关很难通过。父亲听说同事的弟弟胡增泉在奇才大学当处长,便去找这位同事。因同事也算父亲的下级,这位同事便很卖力地领父亲来找弟弟。那时的胡增泉虽然还是副处长,但能力已经可以,在胡增泉的活动下,她很顺利地留在了学校。在以后的几年里,每年回家返校,她都要到胡增泉家去一趟,把父亲带给胡增泉的家乡特产送到胡增泉家。但她结婚后,去胡家的次数就渐渐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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