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平城号称固若金汤,却经不起日本飞机播种似的轰炸。被炸出的无数弹坑和掀翻的地皮,从高空远远俯瞰下去,好比是张得过天花,又染上牛皮癣,可以一层层剥皮的沧桑老脸。日本人恰恰就是羡慕中国物产富饶,是碗难得之好汤,这不,还是金汤。因此,他们不怕烫了他们的樱“花”小嘴,不远万里,跨过海峡,来中国喝金汤来了。北平城的各所大学,也难以幸免被飞机投下炸弹——这日本人**慷慨的馈赠。那日本,原本是重教育的民族,因此对几所学校的轰炸还算留情,日本人又以节约资源著称于世,那炸弹投着投着也舍不得了,所以只炸坍了那一人多高的围墙零带几座食堂,这仿佛在暗讽他们——外头都兵临城下了,还弄个围墙,装隐居的陶渊明不问世事吗?外面民不聊生、饥不果腹,这里还为吃饭专设一个豪华大礼堂吗?从这点上来说那几颗炸弹,不免还歪炸正着,炸出点国人从此都爱国爱家的正面指导意义——这倒不是佛教里开启智慧的醍醐灌顶,乃是炸弹灌顶。教授们向来以严谨细心著称,想来连“心”都细了,那胆的尺寸也必定小,几声炸弹响过,连同黑板上笔力虚弱的粉笔字,都被吓得个个惨白,差点也没骨气似的震落下来。。在这样的环境下,教援们已无心授课。学生在下面拍桌尖叫,-几个激情澎湃的热血青年,则站起来大嚷,打倒弹丸小国的侵略者,打倒烧饼国。想来日本与中国的版图比,仿佛跳蚤之于雄鸡,但就是那只小跳蚤已然跳到了雄鸡身上,左啄右咬,搅得举国不宁,只是没人把这只旱鸡比做善泳的鸭,可以随身带着狡猾的跳蚤,一口气潜到东边的茫茫太平洋里,使它窒息。
讲师林涵韵所教的班已是大二,在这所北平城**的学校里,林涵韵就学问来说显然只是不起眼的小丫头,比不得那些满腹经纶的老教授,不过老教授的人品、学问和他们的秃顶一样,光滑而无赘余。多半也都够得上**教授,当然这**只是他们自己认为而已,外人看来不过是工资稍高,城府颇深的“**”罢了。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学校里一切的勾心斗角,像治愈的红疮一样,都暗暗隐去,教授们心齐得好比实验室里刚发明的伦琴射线——笔直得没半点曲线。救国救亡他们没那个本事,整天拿笔杆子的没有法术,充不得神笔马良,变不出能出政权的枪杆,不过可以做些舆论宣传和动员的事。林涵韵在学校教师中的名气倒并不是因为学问,是因为她的相貌,穿着蓝色上衣,黑色素裙,夹着几本教科书备课本。走在学校里,除了顽皮好奇的男学生在教室里指手画脚偷看外,几个青年男老师也忍不住自己的馋眼,不幸还迎头撞过走廊中的石柱。这几个男教师常在私下感叹,’林涵韵真可够得上“一顾倾人城”的标准了,果然正中其谶,她当讲师没半年,这北平城就快给小日本倾了。
林涵韵并不是北方姑娘,出生在苏州一个名叫双山的地方,此地乃为长江中一美丽岛屿。其实我国的文学名著《诗经》里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分明就是暗示和提醒那些后世痴情人,找美女得往水多的地方找,《诗经》告诉我们那些绝世美女,基本上都出生在水的上游或者小岛之上。人们常说“多喝水能美容”,想来离江河近了,那些女孩就是不喝,光用水洗洗脸也能除去脸上的尘垢三分,洗出五分娇媚。很难想象,要是美女生下来就在缺水的沙漠戈壁,鼻子碰得满是黄沙和仙人掌刺,必定肿得像草莓大蒜,叫她怎能美得起来。
林涵韵生于此岛,想来沾染了江南水乡的灵气,在这枯燥乏味的学校里,她简直就是朵南方栽培过来的荷花,妩媚灵慧得让人生嫉。苏州人杰地灵,古来多出寻章摘句之徒,也就是所谓的才子,想来才子都是佳人所生,很难想象才子他妈会比东施还丑,所以苏州佳人自不在少数。林涵韵不能说出生**大家,但她家在故乡也算得上书香门第。林涵韵的父亲林樾可称得上是位儒商,茶叶丝绸生意做得富甲一方,不过他不像乡里的那些暴发户一样俗不可耐。他生意的零头全都拿去购书,家里也算得上汗牛充栋,林涵韵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然比同龄孩子多了书卷气。她从小就博闻强记,每逢商友文友来拜访,林樾就让七八岁的女儿大段大段地背诵唐诗宋词,客人皆夸涵韵聪慧,拱手作揖对林樾赞道林家出了个女秀才。林樾虽仅得一女,但她聪慧过人,却也觉得无甚失落,一心希望女儿将来不让须眉,做点事,*好到京城里做事。女秀才仅在乡里吃得开,林涵韵现在在国立大学教书,充得前清时的翰林院国子监,所以至少也得算个女进士,苏州双山的老父在人前为此常自豪得不得了。
这回,父亲林樾在苏州眼皮老跳,又听闻北平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心想学校会不会也遭殃,赶忙拍电报通知林涵韵回苏州避避。林涵韵生怕老父母担心,随即回了一个电报,说北平虽然吃了飞弹,自己学校还是**可靠的,说日,本人只炸军用设施炸、****。当然她不能把学校围墙食堂被炸的事告诉家人,免得他们担心会不会明天不长眼的炸弹炸到女儿的教室前和宿舍床上。
接连几天,日本飞机没再光顾学校上空,那坍塌的围墙和食堂,一片废墟,教务处长精打细算,命一群男生在废墟上拣着整砖,然后垛到一边,说以后还有用场,可以节省开支。任何一所学校的开支预算,都不会把诸如炸弹轰炸之类的意外因素归到里面,所以教务处长曾芜辽实在也是无可奈何,心里有怨气是没用的,只能安慰自己,人家牛津剑桥等西方名校,本也没有什吗围墙,学院都像妓女的姘头一样散落在城市间。这一炸倒不失把学校给炸**了,至于食堂没了也无所谓,教室到正午兼作食堂,正可谓学而“食”习之,学完就吃,吃完就学,倒也算机构精简。此时那些男生搬得双手发软,终于把整砖堆在了一边,心里恨透了日本人。
京大副校长贾弘毅表面心疼自己学校的惨状,一改往日哼着曲子走路的习惯,方步还是要踱的,非如此不足以表明他这个国子监准祭酒的官威,正好遇见了教务处长曾芜辽迎面走来。
曾芜辽是东北辽宁人,不过此人倒没有北方人的豪爽气,一肚子的阿谀肠子。他当上这个教务处长全有赖贾弘毅的提携,贾弘毅原也不服正校长一人独揽大权,私下也栽培了不少党羽,这曾芜辽是党羽中*值得重用的人,极有鹰犬气质,可以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所以委以处长重任。
曾芜辽半躬着身迎上去:“校长!”这个“校长”的称呼极有含义,曾芜辽自己是中文出身,知道避讳,要是直称“贾”校长,那吗他必定不开心,相反这位校长要是姓郝,那么曾芜辽必定改口直称“好校长”,恰好给马屁一个包装隐身的余地。
贾弘毅挺着和战争年代不相配的肚皮,两眼垂直下去看不见脚尖。对曾芜辽“嗯”了一声。曾芜辽递上一支百灵牌香烟给贾校长,校长伸手制止,说:“不抽,不抽,学校里还是少抽得好,免得学生效尤……啊,对了,小曾啊,晚上你有空吗,到我家来一下,顺便有些事要跟你说。”
曾处长听说贾校长主动请自己到他家中,心想必定又是什么好事美差,连连点头应承,嘴里“欸欸”不停。贾弘毅在看了看走廊南面的围墙和食堂后又问曾芜辽:“围墙和食堂是被炸了,但是,啊,里面还是有些好砖的嘛,现在学校的财务也很紧,能省则省,你可以叫几个学生把好砖拾一边嘛,以后也许能用。”
曾芜辽唯恐贾校长担心此事:“校长,您放心,我已经派学生清理拾掇过了。”曾有着这样聪明机灵的头脑,不愁将来仕途上不飞黄腾达。揣摩上司心思的能力,恐怕京大除他以外,再无二人。贾校长半带欣慰,红光满面地看着曾芜辽,露出被烟酒熏得黑而腐臭的牙齿说:“好啊,这就好嘛!”心里暗想这曾芜辽自己没看错,会办事,值得提携,俨然忘了围墙和食堂被炸的校耻。
贾校长走了过去,曾芜辽还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晚上一定拜访。
曾回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中多是兼任教员的教授,就他一人是全职的官员——处长,处长仿佛处女,并不意味着高高在上,只好似刚刚开始,上面还有司局级的副校长,还有副部级的校长,曾芜辽自知自己仕途刚刚起步,时常提醒自己要谦虚谨慎,不料他办公室中的同事,个个没他官瘾大,也没他幸运,更没有有人提携,所以都不入他“官”眼,他的谨慎谦虚在自己办公室没了半点影子,说话都以“校长对我说了”来压阵。同事得罪不起他,个个背地给他起绰号“真无聊”。无聊的*高境界是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永不觉得无聊,曾芜辽早具备了这种能力。他没有忘了晚上拜访贾校长家的事,早早又离开办公室回了家,这样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对曾芜辽来说,所谓去上司家的准备,除了言辞上的,主要的还是物质上的准备,下属和上司之间是够不上礼尚往来的,曾芜辽从来给贾校长的礼都像是打狗的肉包子。不过这种往来,隐伏在潜规则中,贾校长这样的烟鬼,抽了曾芜辽的百灵烟,喝了法国洋酒,必定在曾的仕途上给以提携,所以这打出去的肉包子,充其量还相当于是被曾芜辽自己吃了,当然这也恰符合他那四足犬科爬行动物的身份——这个“爬”是官员往上爬的爬。
晚上回到家中,赶忙把贾校长晚上约见自己的事告诉自己的太太,曾太太是无锡人,平时精打细算,关键时候却支持丈夫,深明大义,一切以他的前途为重。曾太太姓李名结尔,仿佛法语中的“Ligie”(海蟑螂,海蛆),果然曾太太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李结尔的父亲当然是地道的无锡人,她妈却是中法混血的。开始曾芜辽暗自寻思着,能否沾点丈母娘的外国血缘,陪着老婆一起溜到法国过好日子,哪知他丈母也是位弃婴——弃在中国的婴儿,是她的中国母亲拉扯大的,直到和李结尔父亲成婚。李结尔从小长在无锡,只在耳朵中听说外公是当年来中国的一位法国传教士,自己身上还留着法国人的血,不过这也许是对传教士的讽刺,教倒没传出什么名堂来,种倒播传了不少。她继承了“混血儿的儿”的聪慧,从小就是个学习的料,一不小心就从无锡考到了*高学府京大,曾芜辽是李结尔的师兄,两人是在学校认识结合的,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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