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母亲
多年的母女
*初的记忆里,妈是个美人:高高的个子,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一头乌黑的略带卷曲的齐耳短发。妈总是穿素雅合体的蓝底碎白花或白底碎蓝花中式的布衣,清清爽爽。
记忆里与妈相处*温馨的时刻,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夏夜,在铺着凉席的大炕上,和妈并排睡在洁白的蚊帐里,妈轻轻地摇着芭蕉蒲扇为我扇风,轻声唱着《洪湖水浪打浪》为我催眠。那时我多大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片洁白的温柔。
记忆里*思念妈的一次,是爸带着妈去远方的沈阳伯父那里治病,妈得了什么病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记得爸忧心忡忡的样子。妈临走前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姨妈在旁边看着妈忙忙乎乎,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妈走后我和哥哥妹妹住到了姨妈家,姨妈对我们很好,姨妈从来不训斥我一句。有天傍晚,我突然很想妈,就一个人偷偷跑回家。看着整洁但空荡荡的家,喊了声“妈”,趴在冰冷的灶台上大哭起来。
外公家里没有儿子,妈只有姐���四人。爸家里没有女儿,爸只有兄弟六人。妈或许是受外公的影响,有点重男轻女。爸则恰恰相反,爸这边,整个家族一直男丁兴旺,女儿**,爸的家族明露露地重女轻男。
多少年里,都感觉妈偏向哥,娇惯妹妹,妹妹自幼体弱多病,但哥却是自幼高大健壮。妈让我去井边担水,我个子小,水桶不时撞到地上,有时会被石头绊倒。邻居的女人一堆一伙坐在街头,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说:“回家对你妈说,弄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不挑水,让个小丫头挑,合着你是后娘带的啊。”回家看哥在看《水浒传》,妹妹在踢毽子,就沉着脸撂了挑子。妈让把水倒进水缸,也不理;妈就训斥,也不作声,找个角落去悄悄哭。妈跟过来,恶声道:“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依旧哭着。爸回来,已经哭到了眼睛红肿。爸把哥叫到跟前训斥,哥低头不敢吭声,妈也不作声。有爸撑腰,我感到扬眉吐气。
暑假,妈让我和她一起诉洗堆得小山似的棉衣棉被,妈让我学着缝我自己的棉衣棉裤。我不会用顶针,手被针扎得流血不止。妈翻看着我缝的衣物,训斥着:“笨死了,你缝这样的棉袄,白给我穿我也不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会干这些活了!”那时,我大概是十二三岁,别人家像我这么大的女孩还都在街上疯玩呢。妈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后来妈说那时爸大多的日子不在家,她带我们兄妹几个过日子大辛苦,身体也不好,当然就没有好脾气。
冬天,大家在热炕头吃过晚饭,都不愿动弹,妈让我洗碗。我觉得委屈,摔摔打打收拾着碗筷,结果失手打碎了一摞洗好的碗,妈用扫炕的小笤帚疙瘩劈头盖脸打过来。爷爷那天正好在我家吃饭,爷爷夺下妈的笤帚疙瘩,拉着我的手回到他的住处,拿出他自己做的花生糖给我吃。
那天,有个外号叫“小老婆”的街坊老太大拉我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妈对你好不好?”我说:“不好。”她说:“就是啊,怎么会好!你是捡来的。”我信了,问哪里捡来的,老太大说:“就是在南河边捡来的,我亲眼看到你妈捡你的。用个柳条筐盛着,怪可怜的。”我跑到南河,坐在小石桥上伤心地哭起来。天黑下来了,也不肯回家。那天正好**,在外教书的爸骑车回家经过小桥,见我大吃一惊,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的亲妈?”爸问明缘由,气愤地说:“这个该死的‘小老婆’!”爸带我回家,跟妈说了,妈笑了,说:“‘小老婆’说你是捡来的你就是捡来的啊!你个傻孩子,‘小老婆’逗你你都看不出来!”妈居然没有生气,像讲故事一样,说起她生我的时候如何如何,我生下来是何等模样,我生病的时候她是怎样给我喂蜂蜜水……然后牵着我的手来到“小老婆”家,“小老婆”一见我和妈,一脸坏笑:“可怜见的,你就是捡来的!你妈是不是说你是她生的?她骗你啊!”妈笑着:“你这个老东西啊,真是没老到好处!你知道俺这孩子傻,好糊弄是不是?”
我是经常惹妈生气的。大致都是感觉妈偏向哥或者妹妹的时候,就会找茬和妈顶嘴,或和哥吵架,或欺负妹妹。和哥或者妹妹吵架的时候,妈大多是训斥我的,和妈顶嘴的时候,经常挨妈的笤帚疙瘩。我恨恨地记着,等爸**回家告状。爸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说妈,有一次爸以为我睡了,我听他说妈不该打骂我,说妈偏心眼。妈说:“这个孩子就是倔,从来不肯认错。她挺会干活,才多支使她一些。”本来想,如果妈说我不好,我就起来反驳。妈居然没有说我多不好,甚至还夸我知道心疼她帮她做不少事情云云,我听着听着就睡了。
有**,爸的同事来家里,爸把我们兄妹三人叫来见客人。客人夸我们兄妹。说哥长得比爸英气,说我出落得快赶上妈年轻的时候了。妈微笑着听着,居然附和着客人:“别看她狗大的年纪,针线活儿做得比我还好呢!”我想说:“都是被你打骂出来的!”那时的妈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脸上满是细碎的皱纹了。
读中学的时候还经常想,要是将来考上学离开家,就再也不回来了,省得动辄被妈教训。后来外出求学,远离了家。**次离家的时候,妈送我到大门口,看妈无力地倚在门框边掩面而泣。我也被她给传染哭了。但从此以后,和妈感情越来越好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再挨妈的训斥。我们兄妹三人也不再有争吵的时候了,有的是真正的手足之情。
多年前曾写过一篇《永恒的财富》的小文,大致是说父母严格的教育,在我远离父母的人生里带给我的种种好处。妈看了不住地点头:“你是咱家*让我放心的孩子。”那时,妈已经老了,妈老得很慈祥。
妈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了。每次和妈在一起,都要给爱美的妈染头发、理发。妈的头发也不再柔软而卷曲着了,而是越来越稀疏,也没有光泽了。一边摆弄着妈的头发一边说起妈曾经的满头乌发,妈叹息:“怎么老成这个样了。”我叫她“老美人”,说:“你不老,美人经老啊。”妈也不谦虚,就会说起她年轻的时候,谁谁是如何赞美她的容貌,夸奖她的个头。我总是忍住笑,快乐地听着。见过妈年轻时模样的人,都说我和妹妹没有妈当年好看。爸说我的个头没有长过妈,妹妹的脸蛋没有长过妈。
爸得的是不治之症,需要手术延续生命。爸手术住院期间,我每天上午和妈去医院,去换在那里守了爸一夜的哥或妹妹。那时才发现,妈曾经挺秀的腰身是那么的弯那么的臃肿,曾经修长的双腿也有些弯了,走路也蹒跚着,妈老态龙钟了。那些日子,妈的眼睛红肿着混沌着,话很少。我和妈总是紧紧握着手走在去医院的路上。那时,妈大事小事都问我们兄妹仨:“你们说怎么办好?”,像个无助的孩子。
2005年深秋的一个晚上,妈来了电话:“傻孩子,别忘了过生日啊。”我说:“又要过生日了?哪天?”妈说:“我就知道你会忘了。”我说:“忘了也不要紧啊,有妈记着就行啦。”这样说着,竟然酸楚。每年,都是妈提醒我生日的到来。
早晨起来,穿上那件心爱的宝蓝底、白碎花的织锦缎中式夹袄,这是妈多年前给我缝制的,纽扣是妈盘的漂亮的蝴蝶扣,许多人都夸过这件衣服和衣服上的盘扣,也夸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妈一次次用牙齿咬断缝衣线让我试穿这件衣服、妈戴着老花镜为这件衣服打扣子的情形历历在目。
我对着镜子化了淡淡的妆,又对着镜子前前后后看着身上的衣服。一缕秋目的晨阳照在脸上,如妈温暖的手拂过脸颊。
我拿起了电话,我用乡音长长地叫了声“妈”。我快乐地笑着,妈也朗朗地笑着。妈说:“生日快乐!”这是妈**次这么正式地对我说生日快乐。我说:“妈,谢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这是我近年来每个生目都说的话。妈说:“孩子,要是知道人活着会这么辛苦,我还不如不把你带到这世上。”妈的声音哽咽了。爸走后,孤独的妈经常说人活着苦。我也伤感,尽量不去想爸,但还是有热泪流在脸上。妈说:“你要学着自私一点儿,不要傻到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我就跟妈嬉皮笑脸了:“俺是心粗,妈别给俺戴高帽啦!”然后和妈东拉西扯起来,就像两个邻家女人拉家常,不知不觉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我问妈:“是不是多年的母女成姐妹?”好一会儿妈才说话:“孩子,我是把你当作依靠啊。”我再一次落泪。赶紧和妈说再见,说我要上班去了。妈让我路上慢慢走,注意**,说迟到了没有关系。
脱下妈给我做的夹袄,仔纽挂好。换上了素常上班穿的衣服。
慢慢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有桂花香飘过,还有,母爱相随。
此时,再一次穿着妈给我做的夹袄。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子夜,慢慢喝着一杯葡萄酒,回想着和妈共同有过的那些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