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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春夏两季,冀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晒干了,热风卷着黄沙,吹干河滩上蔓延生长的红色的水柳。三棱草和别的杂色的小花,在夜间开放,白天就桔焦。农民们说:不要看眼下这么旱,定然是个水涝之年。可是一直到六月初,还没落下透雨,从北平、保定一带回家歇伏的买卖入,把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带到乡村。
河北子午镇的农民,中午躺在村北大堤埝的树荫凉里歇晌。在堤埝拐角一棵大榆树下面,有两个年轻的妇女对着怀纺线。从她们的长相和穿着上看,好像姐妹俩,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姐姐脸儿有些黄瘦,眉眼带些愁苦;可是,过多的希望,过旱的热情,已经在妹妹的神情举动里,充分地流露出来。她们头顶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叫得焦躁刺耳,沙沙的粘虫屎,掉到地面上来。
这姐妹两个姓吴,大的叫秋分,小的叫春儿。大的已经出嫁,婆家在五龙堂。
五龙堂是紧靠滹沱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河从西南上滚滚流来,到了这个地方,突然曲敛一下,转了一个死弯。五龙堂的居民,在河流转角的地方,打起高堤,钉上桩木,这是滹沱河有名的一段险堤。
大水好多次冲平了这小小的村庄: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个深坑;或是一滚黄沙,淤平村里*高的房顶。小村庄并没叫大水征服,每逢堤埝出险,一声锣响,全村的男女老少,立时全站到堤埝上来。他们用一切力量和物料堵塞险口,他们摘下门窗,拆下梁木砖瓦,女人们抬来箱柜桌椅,抱来被褥炕席。
每年大水冲了房,不等水撤完,他们就互助着打甓烧砖,刨树拉锯,盖起新房来。房基打得更坚实,墙垒得更厚,房���得比冲毁的更高。他们的房没有院墙和陪衬,都是孤零零的一座北屋,远处看去,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塔。台阶非常高,从院子走到屋里,好像上楼一样。
秋分的公爹叫高四海,现在有六十岁了。这一带村庄喜好乐器,老头儿从光着屁股就学吹大管,不久成了一把好手。这老人不只是一个音乐家,还是有名的热情人,村庄活动的组织家。
在十年以前,这里曾有一次农民的暴动,暴动从高阳、蠡县开始,各个村庄都打出了红旗,集在田野里开会。红旗是**次在平原上出现,热情又鲜明。高四海和他的十八岁的儿子庆山、十七岁刚过门的儿媳秋分全参加了,因为勇敢,庆山成了一个**。
可是只有几天的工夫,暴动很快地失败了。一个炎热的日子,暴动的农民退到河堤上来,把红旗插在五龙堂的庙顶。农民做了*后的抵抗,庆山胸部受了伤。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个知己,把他和本村一个叫高翔的中学生装在一只小船的底舱,逃了出去。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送庆山出走的只有两个人。
年老的父亲扳着船舱的小窗户说:“走吧!出去了哪里都是活路!叫他们等着吧!”说着,用力帮着推开小船,就回去了。他还要帮着那些农民,那些一起斗争过、现在失败了的同志们,葬埋战死在田野里的难友。另外送行的是十七岁的女孩子秋分,当父亲和庆山说话的时候,她站在远远的堤坡上,
庆山出去,十年没有音讯,死活不知。和他一块逃出的那个学生,在上海工厂里被捕,去年解到北平来坐狱,才捎来一个口讯,说庆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只有四亩地,全躺在河滩上,每年闹好了,收点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垒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凉棚,开茶馆、卖大碗面。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渡口。
每年春夏两季,河底干了,摆渡闲了,秋分就告诉公公不要忘记给望日莲和丝瓜浇水,就回到子午镇,来帮着妹妹纺线织布。
子午镇和五龙堂隔河相望,却不常犯水,村东村北都是好胶泥地,很多种成了水浇园子,一年两三季收成,和五龙堂的白沙碱地旱涝不收的情形,恰恰相反。
子午镇的几家地主都是姓田,田大瞎子(那年暴动,他跟着县里的保卫团追剿农民,被打伤了一只眼睛)在村里号称“大班”,当着村长,家里有小做活的芒种和打杂的老温。
一辆大车赶到田家门口,少当家田耀武拍拍衣裳下来。田耀武在北平朝阳大学学的是法律,在一年级的时候。就习练官场的做派:长袍马褂、丝袜缎鞋,在宿舍里打牌,往公寓里叫窑姐儿。临到毕业,日本人得寸进尺,北平的空气很是紧张,“一二·九”以后,同学们更实际起来,有的深入到军队里进行鼓动,有的回到乡下去组织农民。田耀武一贯对这些活动没有兴趣,他积极奔走官场,可也没得攀缘上去,考试完了,只好先回家里来。
晚上,田家二门以外也有个小小的宴会。老常和老温坐在牲口棚里的短炕上,芒种点着槽头上的煤油灯,提着料斗,给牲口撒上料。老常说:“芒种!去看看二门上了没有,摸摸要是上了,轿车车底下盛碎皮条的小木箱里有一个瓶子,你去拿来!”
芒种一丢料斗子就跑了出去,提回一瓶酒来,拔出棒子核,仰着脖子喝了一口,递给老温。老常说:“尝尝我办来的货吧,真正的二锅头!”
“等等!”芒种小声说,“我预备点菜。”他抓起喂牲口的大料勺,在水桶里刷洗,把两辆车上的油瓶里的黑油倒了来,又在草堆里摸着几个鸡蛋,在炕洞里支起火来炒熟了,折了几根秫秸尖当筷子。
芒种今年十八岁了,在田家已经当了六年小工。他原是春儿的爹吴大印在这里当领青的时候引进来的。那一年大秋上,为多叫半工们吃了一顿稀饭,田大瞎子恼了,又常提秋分的女婿是共产党,吴大印一气辞了活,扯起一件破袍子下了关东,临走把两个女儿托靠给亲家高四海,把芒种托靠给伙计老常。告诉两个女儿,芒种要是缝缝补补,短了鞋袜的,帮凑一下。芒种也早起晚睡,抽空给她姐俩担挑打水,做做重力气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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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瞎子替儿子张罗,想找点儿事做。他家和张荫梧沾点亲戚,就写了一封信,叫田耀武到博野杨村去一趟。那时张荫梧管辖着附近几个县,要组织民团,还要“改选”区长,就叫田耀武回到本县本区服务效力,让他回村筹钱买枪。
田大瞎子派村里游手好闲的老蒋去收款,先生抱着大账、算盘,老蒋背着钱插,先从尽西头敛起,到了春儿家里。
秋分和春儿正为冬天的棉衣发愁。每天从鸡叫,姐婊两个就坐在院里守着月亮纺线,天热了就挪到土墙头的阴凉里去,拼命地拧着纺车,要在这一季里,把经线全纺出来。一见又要摊派花销,秋分就说:“大秋都扔了。正南八北的钱粮还拿不起,哪里的这些外快?”
老蒋说:“你说这话就有罪,咱村的收成不赖呀!”
“谁家的收成好?”秋分问。
“大班的支谷,下了一亩八斗,你砍我的脑袋!”老蒋说。
“别提他家!”春儿说,“那是大水车的灵验,我们哩,我们这些穷人哩,别说八斗,八升打出来,你砍了我的脑袋!”
“你可有多少亩地呀?”老蒋笑了。
“他地多,就叫他把钱全垫出来呀!”
“人家不是大头!”
“他家不是大头,难道我们倒成了大头?”
“这是阖村的事,这次泼钱是买枪,准备着打日本,日本人过来了,五家合使一把菜刀,黑间不许插门,谁好受得了啊?”
“打日本,我拿。”春儿从腰里掏出票来,“这是上集卖了布的钱。我一亩半地,合七毛二分五,给!”说着扔给老蒋。
听说山里的枪支子弹便宜,老蒋在那边又有个黑道上的朋友,写了封信,田大瞎子派芒种先去打听打听。当天晚上,芒种就过了平汉路。中午,他走到一个大镇店,叫做城南庄。
从山后转出一支队伍来,稀稀拉拉,走得很不齐整,头上顶着大草帽,上身披着旧棉衣。这队伍挤在河边脱鞋,卷裤子,说笑着飞快地趟过来,在杨树林子里休息了。
芒种问一个妇女:“大嫂子,这是什么军头啊?”
“老红军!”妇女说,“前几天就从这里过去了一帮,别看穿得破烂,打仗可硬哩,听说从江西出来,一
直打了两万多里!”
“从江西?”芒种问,“可有咱这边的人吗?”
“没看见,”妇女说,“说话侉得厉害,买卖可公平,对待老百姓可好哩!”
“怎么火车上的兵往南开,他们倒往北走哩!”芒种又问。
妇女说:“那是什么兵,这是什么兵。往南开的是蒋介石的,吃粮不打日本,光知道欺侮老百姓的兵。这才是真心打日本的兵,你听他们唱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