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拈花一笑三生过
[1]究竟意难平
七月流火,一个热烈而烦躁的季节,一个焦灼而暖昧的季节。走在路上,各式各样的香水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漫,在这个时节,情绪的波��如夏夜的雨一般无常,也容易纠结。
这时节,颜来找我。
颜是我的中学同学,颜长得美,是没人能漠视的那种美。还记得中学里上课时,连我也不免分神,将注意力转移,研究颜的一缕发丝、一个回眸。而颜总是很专注,专注地听课或者是走神,只是那种专注是刻意的静默,等到后来,等到我在学校图书馆明朗的落地玻璃前自习时,我终于也拥有了那种静默,在一束束暖昧眼神前泰然自若的静默。这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颜,想起当年她不过十五岁。
十五岁的颜已经眉目如画,凹凸有致,影约可见颠倒众生的命运,那时候我和颜本来走得并不近,只是网络中一来二去的文字游戏,轻轻巧巧的便承担了彼此的信赖。黑暗里,六楼的楼梯,两个小女子踢掉了簇新的高跟鞋,爬上高高的楼顶,聊天至深夜。颜向我描述**场酒醉的感觉,描述隔壁班的男孩子星星一样的眼眸。下雨的夜晚,颜在一片空寂中不停笑。
女孩子都不喜欢颜,或多或少,这里面嫉妒的成份居多,我想如果有选择,她们都会愿意做颜,哪怕为千夫所指。女人天生有这样的情结,若自己的微微一笑能号令诸侯,啊,多么风光,将来年华老去红颜不再之时,尚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我能够坦然说出这些,所以颜喜欢我;其实我也能拥有这些,所以我喜欢颜。
我在书卷中露出的十指蔻丹掩映着我明朗朗的明天。
毕业的时候,我离开初恋的男友,彷徨而迷茫,颜却坚持着,不言不语。
我们都太过于自爱,颜恍恍惚惚地说。
我悲哀的看着路灯下的两张脸庞,青春鲜艳的脸,却疲惫着,浓密的长发,掩映明亮的眼。夏天过后,我们就各奔东西,在车站送别的时候,让我想起一个词,繁花寂灭,但是,我想她会幸福,因为至少在当时,她的笑容自然而纯真。
可是这样的深夜,颜又来觅我,踢翻了高跟鞋,坐拥在一起,依稀仿佛当年的那个夜。我轻轻抚摩她依旧光滑的脸庞,满手都是她的眼泪,而她的眼神清澈不再。
如果当时手边有刀,我不知道会先杀了谁。颜轻轻的说,我一直记得那年夏天的晚上,在高高的楼顶,你对我说,从十五岁开始苍老。
我听见我们的眼泪彼此纠缠交错拍打的声音。原来,还是会受伤,宝贝,告诉我需要多久,才能学会对爱情坚强?恍惚间竟想起那年年末的*后一个晚上,和颜一起去看烟花,只因为想证明自己也可以融进别人的花团锦簇,可是那天的钟声与众人的欢呼,是那么的遥远,旁人眼里永恒的一刻,早已沧海桑田。
只有我们踢翻在地的高跟鞋,寂寞的倾听,永恒不变。
[2]两处茫茫皆不见
红颜的铭牌从顶端抛起,闪过一层水波般的光芒,自行从案上飞起,坠在她的怀中,她像似握着鬼魅般恐惧,将它扔在地上,簌簌发抖。孟婆拾起了这牌子,再次交于她手上,让她紧紧握住,浅浅一笑:拿住吧,这就是你的命。你是欢喜佛里遗失的那一樽,生生不息的轮回里,只你不可独自苍白隐去。
**章
暮色四起,一钩新月映照江面,烟笼寒水,舱外终于渐渐寂静。推开舱窗,凉风袭来,冷沁骨髓。
天气那样冷。
六岁起便与义父云游四方学会火珠林,看乞卦人祝咒默祷抛掷铜钱,八八六十四卦辞,六爻自下而上开。十二岁时,义父说:“旎儿,你悟性太深并非福相,不可再用占卜术。我带你回家。”
原来也是显赫世家,主母见我这娇怯怯小模样,又闻得我六年来和义父须臾不离,一把无名业火烧起,先是上房诫饬训斥半晌,又命婢女执家法来,打我三十棍“规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辗转,我只咬了银牙一声不吭。
直到主母将我赶出来时,身上只一件翠色单衫,三寸金莲踯蹰而行,却不知要去向何处。天宏地广,我却只如飞絮浮萍,流落街头,几成乞丐。栖身庵堂,做些洒扫粗活,却也只落得饥一餐饱一餐。
这日却遇上贵客来上香,布施了五十两雪花白银,师太当即眉花眼笑,让入后堂用素斋。那贵客却是二八年华的娇饶艳姝,扶着小鬟迤逦而来,那般的美丽,让正执帚打扫中庭的我惊呼失声:“**姐姐!”
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艳丽女子将我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好个雅娴之地,却是人尽皆知的胭脂境、销魂窟。我净身洗发,换过身干净衣衫出来拜谢姐姐,却只见她惊艳的目光:“真真是我见犹怜。你好好调教,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脸上不禁浮起笑容,这勾栏院里,风尘之中,能求何所成?不过挣一口饭,舍得这身子罢。兜兜转转,原来到底逃不开这软红轻偎的生涯。
也知风尘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既入得这门,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每曰五更起来吊嗓练功,姐姐吸着水烟,烟筒嘟噜噜的响着,她喷出一口轻烟,声音也悠悠似那烟缕散入空中:“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这门子里,一样要艺有专精,才好衬得一张脸子锦上添花。光凭个脸子,那是下三滥的站街妓。”
稀奇,不稀奇,连妓亦分三六九等。
系四指绯色阔缎宽带,长裙一泄掌中风华,踏金泊银漆琉璃砖,双腿间涌浮异域巫术,随靡靡之音与蛊铃节拍,呈上来,似流萤飞火暗香坠地的花。合是前世的业,一月倒胜似旁人修习数年,姐姐笑道:“旎儿,你裙角似风卷残樱,从此你改名樱樱。”
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桥,宴请了名士雅人。我一阙诗成,轰动席间,从此才名不胫而走。却原来世上人贪图附庸风雅,青楼卖笑,能诗能画,能歌能舞,倒替我博个花魁名头。桨声灯影,绮光年华,功成名就,往来无白丁。闲暇时分,半为这好玩,半为着义父,我依然易妆行走,带着法器行囊,看尽这山色湖光。
第二章
十四岁那年,我入得乡试,当时我已名闻江南。
父亲为我觅了所僻静的居处。他每月托人给我些零花,我那时好学,钱除了置书,多半是存着,攒了许多也不去想有花处。住处有个鳏寡的老者照顾,平日做的饭食也算可口,只是耳背少言,与我不太亲切,难得我父亲来时,会攀谈两句。我不曾见他笑过,偶尔读书读得乏了,顺着游廊行到他那儿,见他顾自料理几株花草,才知道他原来是有自己的欢乐。回念一想,我自己却是除了书却并不知道其他了。
这样一直到了我十七岁,等着第二年的大考。我与家人都没什么慌张,父亲深信我的能力。我自觉也是满腹的书文,每日都是满满地蓄着,只等着那日子好倾洒出来。所以不像别人那样临近大考更忙碌,我还是每日不紧不慢的过着。父亲甚至想为我说门亲事,等着双喜临门。
一日间,在门口看到一十五六岁的女子,布裙长袖,伴肩上斜挂乾坤袋,转目时一双玲珑清水眼,左手龟甲右手灵旗h,她言蓍草太繁,火珠林太古,十指纤纤挟一百二十五迷局,《灵旗经》算尽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她十指纤纤,我只看得痴了,不由红了脸。待我回神,我且问她,我功名如何?她屈膝长跪请我占一卦,却不解答,还急急要走。微风中隐隐飘来她的歌声:邯郸一梦幻无边,数载身荣是熟眠,换却锦衣归故里,睡醒还记在心田。那样清甜的嗓音,搭配着铃铛声,让我一时间无所适从。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子!
女子!只是见了那女子一面,我的心忽然灿然若春华,我当时只以为自己心紧,只缚着成业这一事。却不料骨子里却已蕴酿着风流的秉性,只等有朝一日,出得幽静,逃得束缚,方大大张扬开来。
清晰记得,还是那一日夜里,圆月清亮得让人心颤,恨不能将心魄也捧出来交于这月光清洗,换得一身皓洁。我听见从西厢里传来风打铜铃的声音,清脆撩人,然后远远的,从窗纱里渗入一道花香来。我早吹了烛火,躺于席床上静心望月,猛得闻道这缕暗香,不禁从床上坐起来,暗付老者的花是否纳了这日月的精华,长得这般姣好起来……
忽地,门帘一挑,雨叶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一室香溢。见我愣愣望着她,掩面笑了。
不似那占卜女的佻脱,雨叶却有着邻家女子所有的温婉可人,那以后,她夜夜周转与我相伴,也不见父亲为此事上门来怒斥与我。直至我应考前第二夜,父亲托人说,要接我回府上过*后**,与家人吃了团圆饭,好早早上路应试。
那夜,雨叶又来了,哭似雨打梨花,我替她温柔拭去泪痕,好好一番劝慰,说是我高中及第,必定策马加鞭,归来相聚。
这些话,或许一开始我便当宽慰人的言辞去说的,果然,后来再无对应过。
雨叶只说“人一去,花亦残,怕是见不到了……”执住我的手,交于我两枚香囊,揣于怀中。她在我怀中,嘤嘤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已不知所往。
待我现在归来,更是物是人非。
旧屋空关已久,西厢的窗棂上,不知谁绑的红绳子,日久天长,红绳被雨水捎褪了色,粉白相间惨淡的耷拉在斑驳黑漆的木头上,带些心思的人看了,不免忧伤。
老者自我走后没多久便死了。花圃里无人料理,如今只剩满目残败。
第三章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只是万分的不自在。
只讲了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十二旗子:“素仰公子才名,请问公子有何相求。”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
我是见惯男子的,来销金窟里的豪客,固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玩物,风雅玩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能歌能舞的樱樱,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的身份。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虽不在脸上,但隐在心里,我知道。
可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我心里忽悠悠一荡,忽然心思澄明,只有在这乡野,在这样的男子的心间,我才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单纯只是个女人而已。
他向我问前程,我屈膝长跪请他占一卦,十二子滴溜溜地狱之象,我微微蹙眉,只言天意不可泄露,只是心中暗惊,如此才华横溢的公予,怎奈前途如此!我不敢回答,只吟出一曲,邯郸一梦幻无边,数载身荣是熟眠,换却锦衣归故里,睡醒还记在心田。
第四章
她翩翩起舞,那身姿不像是踏在船头上,轻巧处像是踏于一汪浅水之间,狂放时像踏在那万丈清波的湖面上,水流潺潺而过,她就应着那绵柔舞着,红绫随风扬长老远,腰间的环佩各自撞音轻脆,她舞得兴起,绾青丝的发簪熬不过浓密的发,落入湖中,长发就飘散开来,湖水般散出去。她红唇轻启,月光下吟唱:曲阑于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京城,十里欢场,唯独她是从不向人示好的,不诌媚,不阿谀,偏就她是*红的。金银珠宝堆来只为了买她的笑容,所有人都是来求着她的,讨好她的,除了身陷风尘,一切无不顺心如意的。
她心傲,怎地会看中他,别人谁都不曾明白。一个来京赶考的书生,一个有些闲钱但称不上权富的书生,一个刚入京就向往烟花之地的书生。她偏偏选中他了,他揭她牌子时,老鸨都不准备替她应下,反倒是她自己从阁里出来迎他。
斯守,欢好。整个欢场被她震动了,人们议论起来,褒贬不一。
不过是一个罕见的美少年皮囊罢了,哪比得上金银实在?姐姐们劝她,她不闻不听。
恩客中,有人加大了彩礼,有人拂袖而去,她不见不理。
所有珍宝中,她看管*好的,是他送她的两枚香囊,置于灯下看,金丝银线,不像人间有的织品,那香气四溢,将整个院落都笼住了。
幸福是赊来的欢娱。
他被人灌醉了,胡乱说下的话落入她耳中。
“雨叶……天上的人儿……”
“回去……”
“樱樱,我显贵后来赎就是了,她这欢场中人,不差有我。”
于是那《寒聒鸦》的曲子,拨到第四韵时,弦断了,震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心还是那颗心,只是这瞬间来的念头随着弦断了,怎地都续不上。
第五章
应考的前**夜里,他与我说好,不让我前去打扰,他需将心思好好整理一下。
可是,我还是去了,一身素洁,捧了酒与他共饮。一开始,他有些埋怨,怎耐得那夜我太过美丽。轻愁薄怨,似笑似嗔,任谁都不能敌我眼梢眉角的风情。
我自斟自饮了。我问,还想问个功名否?
他一时未听出弦外之音,慨然笑道,你居然也会这个。他的眼神中忽然有恍然大悟和似曾相识,仿佛看见朦胧胧魅影如花映春江。
“雨叶……”他说。
我脸色微变。
其实我并不知,他当时想到的是遇到雨叶之前,那一位佻达的占卜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