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现场晋级赛第二轮淘汰赛作品
日光倾城(简宇)
一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
她*是心软的了,偏偏长了一张咄咄逼人的脸,眉毛黑浓,一直斜斜地仿佛要插入鬓里去,眼底两抹杏梢红,下巴尖削得能滴出水来。一直到了大三同学间渐渐熟了,才知道她的好,开口总是先叫她,“悯情,上商城的时候帮我买条围巾回来。”“悯情,我今天不去上课了,老师要是点名,你帮我答声到。”她的头就是那么低地点啊点,仿佛永远抬不起来。
她的脾气也���知道是像谁,若是父亲,父亲常年不在家,在非洲当中医,什么病都看。母亲更是厉害的人,从来不肯吃亏的,她心里只有父亲小时候赠她的话:强极则折,情深不寿。丁悯情一直不明白,大概就该这样不明白了。
等到毕业时,有个男生追她。在英语角里,她埋头写写停停,陈一杭直接叫她名字,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她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就这么答庆了。吃饭的时候,她又不会说话,陈一杭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吃到一半,两个人心中悻悻,都没胃口,丁悯情抬睛,一下子看见他炽烈的睛正盯着她额前,低声软软问一句,我吃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吗?哀求似的。
他突然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笑,说好。
毕业后大半年,他陪着她回家。母亲一早准备了大桌的饭菜,看见他欢喜得不得了,青椒牛柳、油爆小龙虾……一顿饭里只顾着他。等到第二天,陈一杭陪着母亲在客厅里聊天,聊着聊着,母亲问起他家里如何,陈一杭提起,爸妈是离婚的,他七岁时候开始和妈妈一起过日子。丁悯情站在旁边,分分明明地看见母亲嘴角的笑容僵了一僵,然后撒得更欢,她心里一下子沉下去。
傍晚饭后陈一杭陪她散步,她心里一直想着白天母亲脸上那一瞬的僵硬,直指万家灯火的明烁里走过千万时光后两个人再也没有未来一般。一直回到楼下小区里,她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陈一杭坐在旁边的长条凳上陪她,眼睛那么看着她,几枝秋桂和夜云的深深晚晚里,忽然开口叫她,悯情,悯情,连着匆匆叫了两声,然后才低头问,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所以你妈不喜欢我吧。
原来他也看出来了。
她坐在秋千里,心一下子静下来,秋千微微锈蚀的转轴发出吱呀吱——呀的长长的岁月之声,她跳下来,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过了一会儿才说,陈一杭,我们结婚吧。
二 眉目皎明月,一笑倾人城
丁悯情后来一直知道,她是结婚那一夜,得罪了陈一杭的母亲。他家住在另一个北方的城镇里,冬季枯燥荒凉得只剩苍苍的天,草已添黄,兔早迎霜。可镇子经济发展得很好了,交**捷,生活便利,只有他妈妈还生活在烟火尘世之外,坚持对陈一杭说,她要进陈家的门,那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规矩就规矩吧。她根本不忍心看见他为难地站在她眼前,眼里藏着他自己的千错万错。
丁悯情一早被送到陈一杭的一位婶婶家,住天大清早,一抬花轿来接亲。她头上盖着火火红红的锦布绣花盖头,她忍不住好奇,用嘴拼命地将盖头吹起来,看见了花轿,差点没蹲在地上笑出声来,那真是从《锁麟囊》的赵守贞那儿抢来的花轿,流苏凌乱,残破不堪。她也乖乖上去。脚底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走过几条路,经过百家窗口,一直送到他家,捧着个拙劣清青花瓶,跨马鞍,拜堂,然后送进洞房。饿了大半夜,她的胃忍不住开始疼,这时候,陈一杭的那群婶婶送来子孙饽饽,半生不熟的,她迫不及待地夹起塞进嘴里,稍稍嚼两口就吞进肚里。
中间一个陌生的面孔凑近来问她,生不生?
还行,再给我盛些来吧,我都饿了**了。
当下那群婶婶脸色一颤,其中一个又镇定地问了一次,你吃的这饽饽生不行?
还行呀?差不多熟了,挺好吃的。她当时心里也奇怪,一个问题为什么问两次。
这事后来就传进陈一杭他妈耳朵里,背着悯情时总会和人说,她一定是故意和她对着干的。她一定是故意的。不知有多么厌恶她。
莫名其妙地从新婚开始,她就得罪了他妈。她根本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想。
那时在他妈家里没住上一个月,悯情就和陈一杭搬出去了,一厅两居的那种。有一夜陈一杭喝醉酒,走到隔壁房里,一声一声喊她名字,悯情?悯情,悯情——这样的,什么语气都用尽了,她在隔壁都听见了,故意不过去管他,四肢撒开往后直直地倒在床上,哈哈地笑,开心得不得了。后来突然听见一声闷响,突然没了动静,她吓坏了,连忙跑过去,原来是陈一杭撞在墙上摔倒了,一屋子浓浓的酒味。她心疼地去扶他起来,嘴里埋怨,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喝这么多酒,还撞墙。唉——真是笨,真是笨。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揉啊揉,盯着那疏朗眉眼,忍不住低下头想要去亲他,这时听见他嘴里轻轻说,悯情,要生啊。
要生啊——
那么怅惘的轻轻一句。
丁悯情虽然没听明白,心里却放下了,知道他撞着墙没什么大事。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生什么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傻子。
三 秋露白如霜,团团下庭绿
她还是顺顺利利地生了,六斤七两的胖乎乎的小子,嘴眼都还紧紧抿着,却已经依稀能看得出陈一杭的影子。悯情把他搂在怀里笑,凑到他耳边悄声对他说话,宝宝,叫什么名字好呢,你喜欢什么名字呢,叫你爸爸给你取名字好不好。窗外是个大好的艳阳天,寻得见风日水滨,泻春空潭,都应该有陈一杭路过的岁月,她如今和他在一起,竟然突然就有孩子了,好长时间了。
等陈一杭中午下班,带着饭菜到医院来,悯情看见他就哄他,宝宝名字我想好了,叫肇宁,宝宝听见也笑。肇宁,肇宁,这样的,她又故意喊着玩儿。
陈一杭坐在旁边,一边看她吃饭一边跟着笑,等她吃完他妈也过来了,刚好听见他们说孩子名字的事,一杭,你们肇宁肇宁的都是在喊谁呢?
妈,你来啦?我们刚给宝宝取好名字了,叫肇宁。是悯情上午想出来的。他耿直地真将悯情一时兴起随口扯的话当真。
他的母亲却好似没听见,走过来,从他手里将孩子抱过来,不满地说,肇宁,陈肇宁,这名字好在哪呢?我怎么没听出来,我不是一早就和你说要给他取名字叫陈飞的吗?
妈,你这名字也取得太简单了,所以我没要。
陈一杭,你名字当初也是我取的,你如今来抱怨我,这是什么意思。是妈老啦,比不上媳妇啦?
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是她的意思啦?他母亲手一指,像道让人措手不及的暗箭朝她眉心射去,吓得她身子不由得往后一退,惊惶地看着他妈。
陈一杭连忙维护她,悯情一直都不知道孩子已经取好名字,妈,你别乱冤枉人,这都是我自己想的。
你刚刚还说没那个意思,现在又说是你想的。当初你们结婚,她晚上乱说话,我骂过她吗?你们嫌弃我,大早搬出去,我说话了吗?我快要死了,大半辈子都是她跟着你过了,所以你连妈也不要了,你爸大早丢下我们,我这么辛苦把你养大,陈一杭,你就这样对我?你就是这样对我!他妈张手给了悯情个耳刮子,你这臭女人,叫你做坏媳妇,我叫你做坏媳妇!孩子一下子撞在床柱上,咧嘴就大声哭啸起来。悯情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去抱孩子哄他,却爬不动,孩子被他母亲紧紧搂着,一阵阵地越哭越响,她被孩子的哭声摧得心都碎了,好像此刻孩子被抢了去,以后再也不是她的了。她口里尖叫着伸手往空里漫漫地抓,把孩子给我呀,你先把孩子给我呀。
陈一杭两只手,却拦不住两个人。
这都怎么啦,在医院也打打闹闹的,还要不要管其他病人了!护士听见吵声,匆匆推门进来。
一下子,全都静了。只剩下孩子还在哭。悯情死死盯着孩子,好半天轻轻开口,那名字是我乱说的,不当真的,你觉得什么好,就叫什么好了,你先给我抱抱他好不好?他刚刚撞着了。
四 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陈一杭毕业后一直在机关当文职人员,那么小小的一个城镇,每天也忙匆匆的,肃肃宵征,《嘒彼小星》里的几分无奈,所幸收入不错,所以她自孩子出生后一直没有回去上班,白天的日子里趁着大好的天气晒被子,晒衣服,晒孩子的尿片,晒得物事都是九月里轰轰烈烈的太阳的气味。中午晚上再做两三份菜,添一个蛋汤,日子**平常通不过。
傍晚里,陈一杭回来时给她买了条红色的大围巾,未雨绸缪,他笑着说。那围巾红得像一敛夕阳,滚滚红尘的红。等半夜里他才告诉她,我妈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家里,所以打算以后把她接过来住。
哦。
唔?听你的口气,是不是不愿意,要是你不肯,我再另外想办法?
没,没有。她口上连忙否认,头却紧紧埋在他怀里,她不敢仰头去看他的神情,她心里根本不愿意,她一直还记得那天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可是她若是此刻去看他,就连心里这一点点的委曲和不情愿都会消失。
她*是心软的人。
第二天,陈一杭就将他母亲接了过来。往事虽然不提,可是始终横亘其中。他母亲终于没有再叫他为难。只是白天陈一杭上班的时候,他的母亲总会抱着孩子故意从她身边一次次经过,陈飞乖,陈飞乖地喊。
她晒被子,剥毛豆,只将事情一件件反复来回地做。她像大学时候一样低头做人,可是他母亲已经不容她。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哪有你这样天天晒被子的,晒多了掉颜色你不知道?
你不要以为你生了孩子,就有什么了不起,我是一杭他妈,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不要以为我会让你欺负他。
她一辈子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了。
悯情曾经以为,长长久久的日子,本该是她在夜里抱着孩子给他讲长袜子皮皮或者闵西豪生男爵的故事,讲那漫漫雪夜里,男爵躺在温暖的雪中,一夜之后却发现那场大雪原来淹没整座小镇,当雪融化时,男爵的马困在教堂上下不来。可是都没了,那样的日子根本不会有了。
她心底的一座城都倾在阳光里,阳光消失,只剩下清夜蟾光,荒凉得举手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后的*后,她和她母亲大吵了一架。他母亲执意要在十月有骄阳天里给陈飞穿厚厚的棉袄,孩子冻着了,你能赔我一个吗?她直嚷嚷。
孩子热得两只眼都没了神色,迷迷茫茫地也不知在找些什么,终于落在她脸上,涌出两泓水。她气愤地一个电话打电陈一杭的单位,大声吵,陈一杭,你妈给孩子穿那么多,孩子都快热死了,他快热死了!
你放屁,你这臭女人。当初一杭也是我这么养大的,你懂什么!
悯情回头就骂,这么多年**次骂架,也词穷地只剩下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电话却突然断了,只剩下一阵忙音。陈一杭将电话挂了。
她心里一下子恨。
恨啊。
恨得咬牙切齿,睁圆眼瞪着他母亲尖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不管了,孩子病了吧,死了吧,她都不管了。
悯情丢下他们,冲到门口,上了一趟公交车,连头都不回。她咬紧牙对自己说,她再也不要回这个鬼地方了。
公车远远地开出去,半路里,她跳下车。她也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一直要走进地老天荒里。
天光漫漫地都黑下去了。她掏口袋时才发现,手机还在口袋里,上面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有妈妈的,有家里的,还有陈一杭的。
她心里犹豫了一下,先电话给妈妈,电话一接通,她刚要开始诉苦,不想妈已经劈脸骂回来,你给我离婚,你现在就给我和他离婚。我当初说他不行,你偏要逆着我做事,你爸从非洲回来,你让我和他怎么交代,你说,你说啊!
她被骂得昏昏沉沉,找不见方向,突然轻声问一句,那宝宝呢,宝宝怎么办?
你现在还想要孩子?你要孩子,你以后怎么再嫁人?
悯情突然醒过来,猛地挂了电话,孩子,还有孩子。她拦下车,就往回赶。上一次妈妈骂她,像是好久远好久远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年轻,一赌气,就冲出门。南方的大街两旁,凤凰木开着灼烈的花朵,一丛丛夺人眼目的红。她一直走啊走,路就一直远啊远,远到天边,神经质地一声风里,她被一袭白浪拍倒在沙滩上,那么蓝的天,那么蓝的海,她以为这天啊地啊都是她的了,还有这之间的陈一杭,他也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回到家中,家里的保险丝断了,陈一杭正站在桌子上打着手电照啊照,想找出问题来,突然一束明黄的光打在她脸上,悯情你回来正是时候,你大学学了那么多关于电的问题,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他跳下桌,将手电递到她手里。
她一怔,接过来后爬上桌,愣愣地站在那儿。她明明知道是哪儿错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屋里,他母亲听见动静随口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
黑暗里,他站在桌旁,突然抱住她的膝盖。她原来也是这样紧紧抱住他的。那么紧,突然一热,一沿泪从小腿处蜿蜒流下,他哭了。
屋里隐隐还有孩子巴嘴巴的声音,他母亲一句句低声喊着陈飞。她低下头,轻轻地安慰他,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一遍又一遍,终于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