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歌德(代序)
1823年6月10日,大诗人歌德在自己魏玛的家中,像无数次地接待他的仰慕者一样,接待了一位来自北方的青年。此人给了他一个好学、朴实、诚恳的印象,已届高龄、正好在物色帮他编辑遗作的助手的歌德,便将年轻人留了下来。这个年轻人就是艾克曼。
在随后与歌德日夕相处的9年多时间里,艾克曼不但出色地完成了老诗人的嘱托,还捧出来一件副产品——而今已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歌德谈话录》。这部连尼采也认为是“****的德语作品”,因为它给了世界一尊栩栩如生的歌德“全身塑像”。诚如艾克曼在谈话录的出版前言中所说:“我认为歌德这些有关人生、艺术和科学的谈话,不仅仅包含着不少的启示,不少无比珍贵的教益,而且作为对他这个人的直接写生,尤其有助于使我们心目中从他丰富多彩的作品里得来的歌德形象,变得更加丰满完整。”
学者们大都强调这是一部智者之书,因为它凝聚着大诗人和大思想家歌德的思想和精神。的确,在这里可以听见歌德以高度凝练、概括和富有个性的语言,有声有色地谈论宇宙、自然、社会、人生、文学、艺术、哲学、政治、军事乃至为人处事、剧院经营管理等等,也就是如先前的译家朱光潜先生和洪天富先生都着重指出的,这部书相当全面、具体地反映了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以及政治思想和文艺思想。因此,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不但给予广大读者以智慧的营养和思想的启迪,也为研究大思想家和大文豪歌德的学者,提供了可称**手的、权威的依据。歌德首先是一位文学家,谈论文学、艺术和美学的时候自然特别多,许多重要的观点已为我们熟悉和接受。他也经常有机会分析自己的一些作品,特别是当时正在写作的《浮士德》第二部,为其中一些难解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因此有学者说《歌德谈话录》是一座“歌德思想和智慧的宝库”,是“打开歌德创作之门的一把钥匙”,尽管都略微有些夸张却基本上符合实际。
富有思想意义和学术价值的《歌德谈话录》的确非常好读、耐读,非常好看、耐看!它虽说讲了许多有关宇宙人生、文学艺术的重大问题,但却深入浅出,因为都紧密地结合了实际。例如谈文学问题,歌德就常常举他自己以及莎士比亚、莫里哀、席勒、拜伦、雨果等等***的作家为例子。谈绘画和雕塑,就喜欢拿鲁本斯和大卫等的作品来一点一点进行分析。谈戏剧问题,就结合自己和席勒的戏剧创作,以及他长期管理剧院的经验。在这中间,有趣的轶闻趣事真是不少。在这里我们见到的,是一个与自己信赖的助手和忘年之交促膝谈心���歌德,一个走下了神坛的有血有肉、谈笑风生、亲切和蔼的歌德,一个既有人的**品质又有人的毛病,既理性、睿智又怪僻、迷信的歌德。总而言之,在歌德的这部“自传”或者更准确地讲“自述”中,我们会发现一些他身上常常被忽略了的品质,会看见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平易近人,既平凡又伟大,既风趣又可爱的歌德。因为名为《歌德谈话录》,实则所记并非纯粹是对话,也有老年歌德生活状况和情态的不少描写。
这里仅举几个让我们对歌德刮目相看的例子:
在人们的心目中,歌德这样的大诗人和大思想家一般都不擅长行政和经济事务,其实不然。不说他做过魏玛管辖甚多的大臣,就讲他长期担任魏玛剧院的总监,就显示出了丰富的经验和非凡的经济头脑。1825年3月至5月以剧院为话题的很多,不少都对我们极有启发意义。例如他讲:一个剧院要站住脚,必须要排练出一套反复上演、常演常新的保留剧目;剧院绝不能为省钱而让二三流演员挑大梁;剧院要想成功,光有好的演员班子不够,还必须致力于提高观众的修养,拥有一批属于自己的高水平观众;特别是强调必须重视票房收入,认为票房好坏也反映演出的质量。
一般人都有歌德生性浪漫,在男女关系方面轻浮随便的印象,其实并非完全如此。他在讲到如何当个称职的管理者时说自己有两个大敌,一是他太爱才,二是剧院里漂亮女演员众多,也不乏出于各种原因来投怀送抱者,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坠人情网,失去待人处事的公允和***的威信,所以他一直很注意保持与她们的距离(1825年3月22日谈话)。这些话虽出自歌德本人之口,但也证明他在男女问题上并不随便、轻浮;他虽一生多恋,却都因为确实对对方产生了爱情。
歌德出身富裕市民家庭,后来身居高位,名声显赫,在传世的肖像画上也衣着讲究,我们便相信他一生乐享富贵荣华。其实也不是啊。一次他在拍卖会上拍到一张漂亮的绿色扶手椅,但是却说:“不过我将很少坐它,或者甚至根本就不坐,因为任何的安逸舒适,原本完全违反我的天性。你瞧我房里没有沙发;我永远坐的是我这把老木头椅子,直到几个星期前才给它加了个靠脑袋的地方。一个家具舒适而讲究的环境,会破坏掉我的思维,使我处于安逸的被动状态。”(1831年3月25日谈话)
总之,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能帮助我们更全面地认识歌德,也发现另一个歌德。
关于《歌德谈话录》的方方面面,可以讲的自然还很多很多。限于篇幅,仅再交待一下翻译的一些问题。
1978年朱光潜先生的选译本刚面世,立即成了正跟随冯至老师研究歌德的我*常阅读和引用的一本书。后来也曾多次动过自己搞一个全译本的念头,但由于先做了其他更急迫的事情,还没等动手,洪天富先生等的两个“全译本”就出来了。如果不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曹洁总编通过老友宋兆霖来约我搞这个选本,我恐怕再不会来“炒冷饭”啦。
不过冷饭要炒好也不容易。特别不容易的是配料和口味既不可能完全不同于前人,同时又得有别于前人甚至超越前人。这是复译或日重译必须把握的分寸,必须有的追求。与此同时,还要敢于和善于借鉴旧译本的长处;拒绝或害怕借鉴不利于文化传承和积累,只表明复译者缺少自信并且愚蠢。
具体讲,我学习和借鉴朱光潜先生译本的地方很不少。例如,我觉得像他那样为每节谈话拟一个内容提要虽然增加译者的工作量,但却大大方便了读者和研究者,所以就也学过来了。还有注释,也参考和采用了一些他写的,特在此声明并一并表示感谢。我和朱先生的不同,一是如我在前文已提及的,在内容挑选方面比较重视趣味性,二是更加注意译笔的流畅和上口。总之,我希望自己这个新译本更容易为包括大、中学生在内的广大读者接受。果能如此,就实现了我和出版社的初衷。
杨武能
2005年5月于川大竹林村远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