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典故
一
乡村有本土典故。比方在陈村,你说谁比谁强,有人可能会说:半升强三碗!这就是个典故,意思是说这个人强不到哪里去。典故总有个真实故事。往日,有人养了个傻儿子,傻儿子去集上卖柴,娘嘱咐说:“这担柴逢升米才卖,逢碗米不卖!”傻儿子到了集上,有人问:“三碗米卖吗?”傻儿子说:“我娘说了,逢碗米不卖,逢升米才卖!”那人说:“那我给你半升!”傻儿子听见了个升字,就把柴卖掉了。旧时候一升是四碗,半升只有两碗。
满叔家*近发生件事情,很快就成了典故。往陈村去,见乡亲们聚在一起扯谈,说不定就会有人嘣出那句话来:满叔赢官司!
满叔赢官司,就是陈村的*新典故。满叔本来就是个名人。不光在陈村,远近几个村子,讲起满叔,老少皆知。满叔既没在村里当过角色,也没发大财,他出名,全凭嘴巴。满叔名声大振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有日,他明明看见公社干部来了,故意高声说:“我们这些人都要死在毛主席手里。”
公社干部吓得脸色发黑,厉声斥责:“现行反革命,抓起来!”
满叔故作糊涂:“我怎么是现行反革命了?”
干部说:“你讲反动话,污蔑伟大**毛主席。”
满叔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这个年纪的人,蒋介石手上生,毛主席手上死,我没讲错呀!”
干部义愤填膺:“你……你……你……我叫你脑袋瓜上响炮子!”
满叔笑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们谁会比毛主席活得长?不都得在毛主席手上死?”
二干二部气得说不出话,满叔反而得了理,不饶人了,攻击干部:“怎么?毛主席万寿无疆,你想不通?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你有意见?你不想死在毛主席手里,你还想活得比毛主席更长?”
干部语无伦次:“我们喊毛主席万岁,是敬重毛主席,是热爱毛主席。”
满叔逼问:“你是说毛主席不会万岁万岁万万岁?”
干部说:“谁都不会活到一万岁,人不是**。世界上也没有**。我们讲毛主席万岁,只是形容,是比喻,这个……这个……是夸张!”
满叔严肃道:“我没文化,弄不懂,只知道形容、比喻、夸张就是假家伙。你敢在毛主席面前讲假话?毛主席教我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个故事远近闻名。满叔有很多故事,说起来会笑得肚子痛。但是,所有这些故事,都没能成为典故。只有这回满叔赢官司,成了典故。
谁都喜欢听满叔说笑话,只有他堂客翠娘不喜欢。两老口过日子四十多年了,话总说不到一块儿去。不管碰到什么事,总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日子长了,满叔在外头喜欢耍嘴皮子,在翠娘面前,干脆懒得讲话。
那日半夜,听得外头哐地一响。翠娘醒了,推推满叔,说:“有人!”
满叔听听,说:“是风。”
满叔家的狗狂叫起来。众狗唱和,狗叫声快把村子抬起来了。
翠娘说:“狗叫得这么厉害。”
满叔不耐烦:“通宵有人过路,打牌的。”
翠娘再听听,又说:“有人,你起来看看。”
满叔拿被子蒙了头,说:“有鬼哩!明明是风。”
翠娘雨听听,不见动静,也安心睡下了。狗叫声渐渐稀落下来。像是被狗叫声抬到半空中的村子,慢慢落了地。
天亮了,翠娘嚷嚷着起了床:“你有福气,你睡吧。”
满叔说:“没谁不让你睡。”
翠娘说:“我要做饭,我要侍奉你!我前世欠你的!”
满叔说:“这话你说了几十年了。你知道是前世欠我的,就慢慢还吧。还了本钱还息钱,还不尽啊,堂客!”
翠娘说:“替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从没得你一句好话!”满叔说:“堂客,你这话不要讲。好话是追悼会上说的,我想多守你几年��!”
翠娘骂道:“臭嘴!”
满叔不再说话。他听着老婆碰磕桌椅的响声,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满叔突然惊醒了,恍惚一阵,才听清老婆的哭骂:“你这个老鬼啊,我叫你起来看看,你挺尸啊,丝纹不动啊!”
满叔披了衣服就往外跑,老婆手里拿着个淘米勺,怒气冲冲的样子。门前已围着很多人了。满叔往牛栏屋跑去,才知道牛丢了。
隔壁屋里阳春说:“难怪哩,我昨日夜里听得屋后有响声,狗叫得很凶火,就像有人赶牛。我也在大意上,睡着了。”
满叔对阳春说:“只有你的话我相信。那年林彪叛逃,你说半夜里起来屙尿,听见飞机鬼鬼祟祟地响,就猜到是敌机,原来是林彪坐三叉戟想跑到苏联去!那年你错过了为党立功的大好机会。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吸取教训呢?你该喊醒我啊!你喊醒我了,盗窃犯的犯罪就制止了,就挽回了群众财产损失。”
阳春不好意思了,笑笑,说:“满叔记性真好。”
“老鬼,牛丢了,家当去了一半,你还有心思扯卵谈!”翠娘把淘米勺往地上一放,边骂边往外走。
“雷打的啊!火烧的啊!你偷了我的牛,绝子绝孙啊!”
“你偷我的牛,换钱买药吃啊!”
翠娘村前屋后骂开了。家家户户都有脑袋伸出来,听听,说几句仗义的话。大伙说的话,总像在辩白,不是他家偷的。
三
满叔蹲在门槛上扯谈,阳春、三癞子几个人围在他面前,哈哈地笑。
满叔说:“谁这么傻?偷我的牛也不同我打声招呼!”
阳春知道满叔又要说笑话了,就逗他:“告诉你才真是傻哩!”
满叔很正经地说:“我这牛*近不太吃草,只怕是病了。牛病了,更值钱。”
阳春见满叔不像是开玩笑,就问:“牛病了,怎么更值钱呢?”
满叔说:“牛生了病,说不定就是个宝贝了。他偷了去,便宜卖掉了,就可惜了。”
阳春还想问个究竟,三癞子却笑起来了,说:“满叔在逗宝吧?”
满叔白了眼三癞子,说:“我快七十岁的人了,逗你做什么?牛病了,说不定就有牛黄。牛黄,**黄金还贵啊!俗话说,得坨牛黄,满山猪羊;得坨狗宝,娶大娶小。旧社会陈老五怎么发家的你知道吗?陈老五爷爷是叫化子,财主家一条烂皮狗,死了,嫌脏,不要了。陈老五爷爷把狗捡回来,整干净,破膛一看,得了坨狗宝!别的地主靠剥削贫下中农发家,陈老五爷爷靠条烂皮狗发家!”
三癞子朝阳春笑笑,说:“阳春你快发财了,你家那条狗同你差不多瘦!”
阳春家那条黄狗正趴屋前的柑橘树下,半闭着眼睛晒太阳。满叔望望那条狗,又望望阳春,说:“还差些功夫。真有你阳春这么瘦了,就有谱了!”
阳春回头,也望望自家的狗,抠着自己瘦瘦的胸脯,嘿嘿笑着,说:“我知道,我不是发财的命!”
翠娘骂了圈同来,见满叔还在逗人家讲鬼话,火冒三丈:“丢了牛,你丝纹不动,还在这里嫌嘴巴没味!”
满叔说:“你要我给牛写份悼词?它又不是张思德!”
翠娘说:“我听你说过句人话吗?”
满叔说:“堂客,贼只偷走了牛,没有偷走牛黄,发不了财的。你这么想想,就不气了。”
翠娘说:“我会被你气死!叫你起来看看,你懒得动,还说是风!牛没有了,喝西北风!”
满叔说:“你就喜欢骂,满村骂一圈,牛就回来了?”
翠娘说:“不骂?不骂人家以为你好欺负,哪天把你屋子都要拆了!”
满叔笑笑:“你放心,拆屋太费力了,贼懒得费力。邓小平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贼要是肯费力,他就不会偷了,他就勤劳致富了,他就是一部分人了,他就入党了,他就是我们的领头羊了。说不定,他就是我们的村长,就不是贼了。”
村长陈高明正好从这里走过,听见了满叔的话,笑着说:“满叔,你又在说怪话了!”
满叔见村长扛着锄头,就说:“高明,你就忙起来了,我都还在吃早饭哩!”
“我去锄油菜草。”村长笑笑,就要走开。
满叔望着村长的背影喊道:“高明,你扛着锄头的样子很像陈永贵。回去二三十年啊,你说不定就是副总理哩!”
村长回头站住了,笑着说:“满叔,你要是年轻几十岁,应该上**电视台演小品。保证你红过赵本山!”
满叔说:“我说高明,你只是样子像陈永贵,回去二三十年你也当不了副总理。你没有群众观念啊!”
村长仍是笑着,问:“满叔,我怎么没群众观念呢?”
满叔说:“我家牛丢了,你问都没问声。”
村长说:“我老远就听你讲,翠娘满村骂一圈,牛也回不来。我问一声,牛就回来了?”
满叔说:“我说你不像陈永贵。陈永贵头上扎着白毛巾,你没有。陈永贵扛的铁锹,你扛的是锄头。”
村长纠正满叔的话:“你说错了,陈永贵扛的是镐!”
满叔说:“就叫铁锹,还叫铲子。”
“叫镐!”村长说。
满叔说:“我们打赌,喊个高中生来作证。”
阳春接腔道:“三癞子是高中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