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上世纪的十七岁
废墟之欢
我一直在想,要对谁,以一个适当的方式,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讲一个普通的故事——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发芽、怎么开花、怎么老去、怎么凋零的故事。现在没有男人在她身边了,爱她的那些男人都已经离去。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她,或者说早晚要离开,盛宴一点一点变得残缺。
而我现在,已经找准了说这些故事的调子。
有谁愿意听一个女人的上个世纪呢。时间过得这么快,人们这么忙乱,哲学这么多,生存的技术和艺术每天都在变化。
每次我看到他们的笑脸,我都迟疑。他们的脸今天是笑着的,也许忽然某**,像一首诗里说的,就会扭过头去,情人也变作仇人了。
黄昏还没有开始,天阴着,一个散漫的午睡刚刚醒来——就像我,抽一支烟,把腿伸长了,靠在沙发上看天花板。有时候人会在生命奔跑的瞬间忽然停下来,想一想自己所认识的人,爱的和恨的,伤害的和被伤害的,过去了的和必须守在身边的。人生陷入某一种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时候你必须听从某一种宿命,那是一种怨也怨不得、躲也躲不开的惯性和定数。 窗外正是新世纪第八年的六月的夏天。二十年以前,如果也选择在一个六月的夏天俯瞰北京,其实是一幅暗蓝色的风物图:中轴线上的帝王建筑散发暗金光芒,显得触目惊心。街道像鱼脊骨一样向双边辐射,四周的高低轮廓是一些不起眼的老槐树,像一张宣纸被洇湿了边缘。被辐射的老旧房屋,带了新装的生分、掺了假的华丽——那里面曾经有多少风流韵事、男欢女爱呢。不知名的人,一代复一代,一个个生老病死了。他们和我们,在一个叫作北京的地方前仆后继……终究,在时间面前,人们永远的同命相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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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背对着门、穿着白底子黑圆点的无袖小衫、晚饭后坐在走廊里的人就是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夏天,北京的小区一片挨着一片,火柴盒的楼房一座挨着一座,全部是灰蒙蒙的,仅有绿意是楼前的草坪。草坪上总有打羽毛球的男孩子,那个高个儿的蹲过班,他其实比我还小半岁呢,每次我路上遇见他时,那家伙总是盯着我,没腔没调地吹两声口哨。他知道我妈妈是医生,远远地冲我喊:从小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从小是吃卫生球长大的!或者:自来卷,吃花卷!花卷不如自来卷!我小尖睑,肩膀纤瘦,梳两根辫子,发梢油润乌亮。我带着面无表情的表情,瞥他一眼,根本不搭理,然后掉头走开。
我常常记起那个夏天,楼下的孩子互相叫嚷起来。从他们的角度仰头在天上寻找,或许可以看见二楼的阳台上垂着一条晾干的大花裤衩,中间的那个男人的开口正在我头顶。如果他们的眼神好,还可以看见我的涂抹着紫药水的膝盖,短裤管下是两条茁壮的腿。我因为暑假总去游泳,腿晒得特别黑。
那一年我究竟是十几岁呢,十五岁,还是十七岁?那时候的夏天是清香的。下过雨以后,空气中弥漫着榕树花被打落一地的冷湿气。我的耳根边上,有六月的过堂风汩汩吹过。几捋头发腻在脖子上,我懒得拿手巾,用肩膀子胡乱一抹。
电影院正放美国电影《爱情故事》。女主角叫什么我忘了,我房间的饼干筒上就是她。每一次我吃饼干,都梦想着有她的化妆——戴着塑料耳环和涂口红,指甲上染着亮色。邢小胖就有一支很���的口红。她家住得离我很近。她姐姐读北大,经常带回《未名湖》诗刊给我们看。我们唱着卡朋特的《什锦菜》和《世界之巅》,也常常读那种叫作“诗”的分行的句子,唱罗大佑的《春天的故事》。“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诗,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去她家时,她姐姐站在高处,煞有介事地说。邢小胖傻呵呵地微笑。我看着她姐姐的嘴巴,不敢说话。我梦想着以后的某**,我也成为好为人师的大学生,和男朋友揽腰走在街上,穿高跟鞋,吃冰激凌,一路妖娆。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做无聊的习题,六点以前按时回家。晚了我父亲会训我。我的生活方式还包括每个**骑很远的车去补习英语,在我的作业本边缘偷偷摸摸地画一些秘密。
那些夏天真热。我桌上高考的练习题永远做不完,我就把它们翻过来作白纸。我拿一支铅笔永远画一幅图画——狐狸脸,一条眉毛高挑上去,锁骨下面是胸,永远翘着,呈现一股蓬勃向上的生长。我愣一会儿神,看阳台对面树上的一群鸟。它们在晚饭以后,突然呼啦啦飞起,一群一群的,在压低的灰云底下飞去飞来。
有时候我去**井美术用品商店的一个角落里看那些半胸石膏像。胸像上落了很多土,很脏。我知道欧洲女人的胸部是圆满的,她们的卷发烫了,优雅地盘到脑后去。有时候我也去百货商场悄悄地观察那些内衣柜台。偶尔可以看见一个大妈,用白色乳罩比划在衬衣外面,将自己胡乱一围。合适!就是它了。我听见她操着京腔说,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起来,仿佛那个众目睽睽之下的人是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妈和姑娘们从里到外都是下垂的。有时候我也注意她们裙子下面的腿,在众多的大象腿中,记住那些流畅修长的线条,和它们的健康轮廓。
我父亲回家的钥匙声一响,我就立刻逃回到房间里去。我在上中学以后,就很少跟他谈话了。在党政机关的宿舍楼里,所有的家长都长得一样。他们提个皮包,不苟言笑,在家里也惯用一些社交化的词,毫无亲切感,简直让人畏惧。
人生*重要的阶段,要抓住时机,更上层楼。
听大人的话。他们见的人多,人生有经验。懂不懂?!
大人说的不对,你就不听了吗?
这是我父亲*常说的三句话。如果我、我妈妈和他一同出门走路,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调整位置,让我妈妈走在中间。我知道他严厉的腔调。我听着,点着头,又恐惧又紧张又窃喜。他并不知道,在我的抽屉里放着各种裸体画: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我在她们的身边画各种我能想象的花朵、叶子和枝蔓。她们永远裸露上半身。关于胸部,只要在肩膀下部,勾画两个均匀而饱满的圆就可以了。有时候它的细部,就在大圆里面,再画一个句号一样极小的圆,代表那个秘密的**。有时候也把两个圆重叠起来代表侧影。极少的时候,我在下部画几根毛发,代表一个女性身体的俯身姿势。在一个女孩的理解里,女人的身体就是几个饱满的圆形加上一丛细密的毛发。
叫叔叔阿姨。有时候他们在院子里遇到熟人,对我说。我低着头,脖颈细长,身体细瘦,听话地说:叔叔好、阿姨好。
这姑娘这么乖,长得像你们俩谁呢?他们边说笑着,拍了我的肩膀。别驼背啊,小姑娘挺直些!那叔叔说。我的脸红起来。那些幔帐底下的青涩的生长,却被他轻佻地说破,我觉得他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流氓。
很多时候我在作业本的边缘,用铅笔画上一只眼睛。永远是一只向上挑的眼睛,有睫毛,有眸子,嘴唇用铅笔的明暗表示弧度。也有时候是一只肥白的手,翘着兰花指,指甲的轮廓清晰可辨。她们有各种表情,沉思的,侧着头的,用一只手拿着纸扇的,或者面无表情的表情。画完了,再用橡皮擦干净。王叔晖的《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啊,头上的发簪,衣服的皱褶那样经典,它简直把我迷住了,照着画了几幅,却总是不像。我有时候先画好仕女,再画一盏灯,写好“福星高照”四个字,然后几道笔触表示四射的灯的光亮。
我父亲常常开开我的房门突击检查功课。我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一声:喔,我做作业呢。一边迅速把作业本覆盖在画幅上边,然后刻苦地耸着肩,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不时用铅笔尖刮刮额头,若无其事地嘟囔着嘴。大人们都是很好糊弄的,看看情况没有异常,也就和我相安无事了。
这孩子,太内向,太不爱说话!怎么才能开朗一些呢?他们一筹莫展。而我已经放弃了和他们的辩论。他们,我是说那些大人们,永远是对的。我知道真理永远在他们那边。
那**终于来了。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啦!我听见他们嚷起来。在我的陶醉里,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了过来。我惊恐地回头,看见一张暴怒的脸,更多的是鄙夷。你学坏了!我父亲说。我的右半个脑袋挨了一击,热了起来。那些画上的眼睛分裂开来,变成碎片,纷纷落下。我的心像几颗豆子,骨碌碌地滚、远了。像一些种子,滚落到田野里去了。他们听不到,一个少年心脏失事的轰鸣。正如家里不小心跌落的一只瓷碟子,无可挽回地掉下去。跌落迅速得来不及接应,就触地了,摔得粉碎。我看见摔碎的瓷片像水花迅速开放、四散飞溅,我就弥漫在这颗透明的花朵里。四周顿时黑暗下去,一扇窗子缓缓地关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