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木剑
两千年前,一个被村里人叫做赵瘸子的男人,用仅有的右手上那两根剩下的指头,慢慢拾起门槛前的一块干黄土,端详了一阵子,然后捏碎。黄土尘埃在午后浓浓的阳光里四散开去,显得变幻莫测。
赵瘸子出了神。他想起这辈子为大秦国打的四十几年仗,想起在厮杀中死去的弟兄,还有一桩桩无论是壮烈还是卑琐的故事。一声声呐喊、号叫似乎刺穿了尘土与时光做成的幕障,遥远而又清晰地响在耳边。
天地间一片寂静,日光依旧,尘土慢慢落去,这一切又让赵瘸子有点不安。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仿佛马上就要被风干,变成一根黄草,一片枯叶,随着一阵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发呆,尘土随着一阵微风呛进了他的嗓子眼儿。于是,赵瘸子便如同一只破筛子,蜷下身子,使尽力气咳嗽了几下,把一股痰吐出去。一只正贴着猪圈根儿专心刨食的大公鸡,惊得缩起一只脚,一动不动,侧眼盯着坐在门槛上喘粗气的赵瘸子。
这阵费力的咳嗽倒把赵瘸子刚才那点不安折腾得干干净净,等他缓过了一口气,怎么看这黄土都不顺眼,于是,好像是埋怨尘土呛着了他似的,恶狠狠却又有点无奈地说:“这杂种操的!”
村外忽然传来高喊声,“匈奴人来了!”然后,有人逃进村躲起来,也有胆子大的跑到村口,想看看来了多少匈奴人。
大地被匈奴人的马群踩得微微颤动,门框上飘下些许尘土,落在赵瘸子的脖梗上。赵瘸子恼火地掏了几下衣领子,费力地拄起拐杖,向村口走去。
那里站了好些人,赵瘸子叫着:“让开,让开。”然后从人堆后挤到了前面。
此时,田野一片碧绿,延伸到天际。匈奴人的队伍如同黑黄的泥浆,势不可挡地滚进了万亩良田。眼前的景象把秦国北部边疆这个小村庄的人惊呆了。他们既震惊又害怕,盯着远方潮水般的匈奴人,说不出话。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被远处的声响吸引着,大睁着眼睛,一滴亮晶晶的口水正挂在粉嫩的小嘴唇上,摇摇欲滴。抱着婴儿的少妇愣愣地望着村外,忘记了将自己露在外面的一颗乳头遮掩起来。
匈奴人在远处缓缓前进着,似乎并不准备在这里停留下来。马群啸叫着跑进农田,迅速而满不在乎地吃着肥美的庄稼。秦国人心疼那些庄稼,可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除了在心里骂上几句外,毫无办法。
有人在问:“这回他们会不会进村?”
另一个回答:“大概不会吧,看样儿,他们只是到南面找些草地喂马。现在粮食都没打下来,村子里也没什么好拿的。”
赵瘸子恶狠狠地扫了匈奴人一眼,使劲又吐了口痰,才向自己家一步一步挪回去。
一屁股又坐在门槛上,赵瘸子消了消气,说道:“王八犊子,赶紧乐和几天吧。大秦国的军队要是来了,就没你们好日子过了!”
想了一会儿,赵瘸子扬起脸,咧开嘴,扯着公鸭嗓子向后面的屋子里喊道:“樱桃儿哇,给我倒碗水。”屋子里没有声音。赵瘸子发着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喊:“死孩子你听到��有,给我倒碗水,我快渴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喊道:“你不就是喜欢小寡妇家的黑子吗?人家不来找你,跟我赌气有什么用!再说,那小子有什么好,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黑,不知道爹是谁。”
樱桃抱着水罐从屋子里出来,脸儿像个半红的大苹果,快埋到水罐里了。一边走,一边埋怨赵瘸子:“爷,讨厌,别说了。”
就在这时,黑子从门外跑过,看到樱桃,猛地刹住了脚。樱桃的头更低了。 黑子盯着赵瘸子,一步步想走进院子。赵瘸子也打量着他,没有阻拦,也没表示同意。黑子像得到了默许,擦着樱桃跳进猪圈里。院子里除了那几头大猪觉得被打扰了,哼哼了几声之外,就再没什么动静。
不一会儿,远远听见一阵脚步声、吆喝声。赵瘸子明白了,往门槛中间挪了挪。
一群孩子追了来,兴高采烈,村子外面经过的匈奴人似乎对他们一点影响也没有。他们仍然在兴致勃勃地寻找着生活中的每个乐事。
“赵瘸子,看见黑子没?”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其他人便跃跃欲试,仿佛只要找到黑子,下午便有一场消遣了。
赵瘸子翻了翻白眼,像没看见他们一样。
“喂,跟你说话呢!赵瘸子你听见没有?”孩子们躲得远远的,怕赵瘸子打着他们。
“这里是大秦国的九原郡,你爹妈没教你小杂种怎么说话?我好歹也是有爵位的人,在长平跟大良造白起爷打过赵国人,提过人头的。要在十年前,就冲你们这话也得招顿好揍!”赵瘸子不屑地瞪了他们一眼,同时又有点无可奈何。因为他腿瘸,就是站起来也追不上这群孩子。
“少废话,你看见没看见黑狗子?”孩子们不耐烦地问道。
“黑子惹着你们了?”
“没有。”
“那你们老合伙欺侮他干什么?”
“他一只眼睛蓝,是个野种。野种就不是好人。”
一个叫大憨的男孩子走到院子门前,一回头,喊道:“我看黑子就在院子里,走,进里头找去!”
樱桃挪了几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扬脸,说:“你敢!”大憨愣了一下,马上坏笑着对她说:“昨天我可在河边林子里边看见你了,不是你一个人吧?”
“还有黑子,他们俩亲嘴来的。”男孩子们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有的坐在地上,拍起了大腿。
“哈哈哈”,黑子从猪圈里爬了出来,一只蓝眼睛里闪着吓人而且捉摸不定的光。大憨往后退了几步,和男孩子们汇拢在一起。
黑子大步走到大憨前面,用一枝不知从哪里捡的枯树根指着他的鼻子,一手叉着腰,不在乎地说:“要打就打,不打的话,赶紧滚蛋,别在老赵头儿面前丢人现眼。人家可是打过仗、杀过人的,还没见过你们这些下三烂的东西?”
大憨走过来,用手指着黑子,脸朝后面笑着,大伙也跟着笑。“现在又神气了?上回被我们撵得上树你都忘了?”
话还没说完,黑子抓住大憨的手,猛地一拉,把他摔了个狗啃屎。大憨也不在乎,壮实的手急于抓住黑子,不想,黑子一脚踩住大憨的那只手,一手紧握树根,狠狠朝大憨的手背钉了去。
大憨不相信地看着黑子和自己的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黑子像发疯了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扎下去,一只蓝眼睛虎视眈眈地扫着周围,男孩子们惊呆了,忘了得赶紧把大憨救下来。
“你说谁是野种?再说一遍,你说谁是野种?”黑子喊着。大憨哪里还听得到,只顾哇哇惨叫。
赵瘸子向前挪了几步,抡起拐杖把黑子打翻,朝大憨喊道:“快跑!”
大憨低头看了看好几个窟窿眼的手,迟疑了一下。黑子从地上爬起,又要扑过来。就在一瞬间,大憨害怕了,一头向家里边跑去。
黑子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抖了抖浑身的土,恶狠狠地扫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孩子们,吐了口唾沫。赵瘸子费力地坐回到门槛上去,向黑子招了招手,说:“小兄弟,过来。”
黑子顺从地蹲在赵瘸子的腿前面,任他的胳膊搭在自己后背上。赵瘸子感到这个小身子颤抖着,紧绷着,不安而且跃跃欲试。阳光照在黑子的脸上,灰蓝色的瞳仁让人感到陌生,深不可测。赵瘸子爱惜地端详了许久,说:“小兄弟你可是个打仗的料!”
黑子望着赵瘸子,说:“老赵头儿,给我们讲讲你打仗的事情吧。”赵瘸子眼里猛地冒出快乐的神情,朝着孩子们喊道:“小兄弟们过来呀,都来听听。”
赵瘸子挺直了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恶气,猛地一甩手,指着村外的匈奴人问道:“你们说,匈奴鬼子厉害不厉害?”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说道:“那还用说?当然厉害,看看人家的大马,人家的身板,腰就有水牛腰粗,说话声多大!”
赵瘸子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就他们匈奴人?我对你们说,要是看过了咱们大秦国的军队,娘的,匈奴人就只能算是土匪!”
孩子们听得呆了。赵瘸子得意地看着他们张着大嘴,流着口水,一副难以想象的样子。他猛地皱了皱鼻子,吸了口气,继续讲下去。
“给你讲讲我打长平时的事儿,也不从头开始讲,就从四十万赵国人被围在长平谷之后,他们突围那段说起吧。
“赵国人刚开始突围的那阵子,打得凶,几十万人分四路往外冲。看着密密麻麻的箭也不躲,阵前的尸体一层叠一层。前面的死了,后边的继续往前打,杀红眼了。远远地听到赵国人中箭时的号叫声。一声两声还不觉咋的,后来,那惨号声就连成一片。像什么?就像成千上万只乌鸦从远处叫着飞过来,整个山谷都是这声音。
“后来,赵国人又组织过几次大冲锋。他们带的箭不多,就从死掉的战友身上拔下箭来用,射过来的箭都是带血的。有几次,我们的箭没有了,让赵军突了过来,成千上万的赵国人就跟在后面,像潮水一样,想从这个缺口冲出去。赵国人把盔甲都扔了,身上只剩点薄布片,满脸是血、是泥,只有牙是白的,简直就不是人。你用矛刺他,他根本就不躲,流了血也不顾,一下子抓住你的矛杆子,剑就朝头上劈过来了。”
赵瘸子用手掌朝一个正听得入神的孩子脖子上砍过去,那孩子吓了一跳,“噌”地蹿得老高。待醒过神来,哀求赵瘸子不要在大家听得起劲时吓唬人。赵瘸子得意地说:“我这不是想让你们更明白当时的情况吗?不比划比划,你能知道剑砍到脑袋上的滋味?”
黑子一推赵瘸子腰眼,说:“老赵头儿,别卖关子!”赵瘸子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讲下去。
“你们猜猜,我们把赵国人围了多长时间?四十七天!到后来呀,哪里是打仗,我们到了山谷里面,赵国人饿得连矛都挥不动了,精瘦精瘦,两只眼睛老大,颧骨老高。我们老远能看见他们从死掉战友的大腿上割下肉来生吃,太硬咬不动,就用后槽牙嚼,跟饿狼一模一样。我们到了跟前,他们就用无神的大眼珠子瞅你两眼,也不跑,继续蹲着嚼。”
“不过我敬重赵国人!”赵瘸子的脸上肃然有了敬意。他猫起腰,像是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凑近一个男孩。孩子们唯恐他又吓唬人,纷纷向后挪了一步。赵瘸子觉得没趣儿,换了脸色,说:
“我跟你们讲件事,那是赵军被围的*后几天,他们*后一次冲锋,想打出去。那天是满月,山谷里的草根和树皮全吃光了,土和成了泥,发红,被血水染的,在马蹄上糊了一大块,满地是尸体。冲在*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红袍的人,没有骑马,估计马早就给杀了吃了,那红袍也破得一条一条的。他的双眼血红,颧骨又黑又高,没人样了。但在月光下,我却能看到他眼中闪着很血性的光芒,如果我是赵国人,就是明知道得死,也会跟着他向前冲的。那个人冲在*前面,身后跟着千把人吧。在月光下,他们不太像人,一个个跑得歪歪斜斜,轻飘飘的,眼睛里闪着蓝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