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雷切尔
1
泰迪·丹尼尔斯的父亲曾是一名渔夫。一九三一年,他的渔船被银行没收,当时泰迪十一岁。在他的余生中,倘若别的渔船有活,他就去做雇工,没活时则在码头卸货。上午十点钟他回到家,大段大段的时间里,他都坐在扶手椅中,盯着双手,偶尔喃喃自语,眼睛变得大而幽深。
父亲曾带泰迪去看那些岛,那时泰迪还是个小男孩,年龄尚幼,在渔船上帮不上什么忙。他能做的不过解开绳索,松开船锚。
有好几回他划伤了手,指尖血迹斑斑,手掌沾着血污。
他们天未亮就出发。太阳升起时,海天之间出现一抹冷冷的象牙白,那些岛屿便从渐渐退去的夜色中显现出来,蜷抱在一起,仿佛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泰迪看到,其中一座岛上,颜色柔和的小棚屋沿着海滩排列,另一座岛上,一幢石灰岩房屋破败不堪。父亲把鹿岛上的监狱指给他看,还有乔治岛上庄严的堡垒。在汤普森岛,高高的树林间满是鸟儿,它们的鸣叫就像冰雹和玻璃砸落时发出的尖锐的声音。
这些岛之外,那座被称为“隔离岛”的岛屿孤卧在那里,仿佛西班牙大帆船上扔出的一件物品。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小岛被废弃,植物肆意生长,绵延至制高点的堡垒也被藤条紧紧缠绕,爬满厚厚的苔藓。
“为什么要叫隔离岛?”泰迪问。
父亲耸耸肩。“你就知道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问题。”
“是啊,可是为什么呢?”
“有些地方一旦有了名字,就一直这么叫下去。可能是因为海盗吧。”
“海盗?”
泰迪喜欢听到这个词。他眼前浮现出他们的模样:彪形大汉,戴着眼罩,脚蹬长靴,手持雪亮的利剑。
父亲说:“从前,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的手臂扫过地平线,“就是那些岛,他们躲在那儿,还藏着金银财宝。”
泰迪想象那一箱箱金银财宝,钱币从箱边溢出来。
后来他感到难受,反复而剧烈,呕吐物像一段段黑绳,从父亲的渔船一侧落入海中。
父亲很惊讶,因为之前泰迪一直没有吐过,而此时船已开出几小时,大海波澜不兴,在一片宁静中闪耀着光辉。父亲对他说:“没关系,这是你**次出海,没什么丢脸的。”
泰迪点点头,用父亲给他的一块布擦了擦嘴。
“有时候大海起伏不定,连你自己也感觉不到,直到这种作用从你体内爆发出来。”
泰迪又点点头。他没法告诉父亲,让他反胃的并不是船的晃动。
是因为这海水。海水在他们周围展开,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泰迪深信,它可以吞没天空。那一刻之前,他从没意识到他们如此孤独。
他抬头看父亲,双眼潮湿发红。父亲说:“会好起来的。”泰迪努力露出笑容。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父亲随一艘波士顿捕鲸船出海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春天,几片船骸被冲上赫尔镇的南塔斯克沙滩。赫尔镇是泰迪长大的地方。一条龙骨,一块底部刻着船��名字的电热板,几个番茄和土豆罐头,还有若干破了大洞、形状扭曲的捕龙虾器。
人们在圣特丽莎教堂为这四名渔夫举行葬礼。教堂后面紧靠大海。就是这同一片海,曾夺去教区内众多居民的生命。泰迪与母亲站在一起,聆听致予船长、大副和一名渔夫的悼词。渔夫叫吉尔·瑞斯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自从带着粉碎的脚踵和头脑中太多丑陋的景象从一战战场返乡后,就在赫尔镇的各家酒吧引发恐慌。然而,现在他死了,一位曾受他恐吓的酒保说,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船主尼克斯·科斯塔承认,他几乎不认识泰迪的父亲,只是在开船前*后一刻雇用了他,因为当时一名船员从卡车上跌落摔断了腿。不过,船长对他评价很高,说镇上人人都知道他会干活。难道这不是对一个男人的*高褒扬?
站在教堂里,泰迪想起在父亲船上的那天,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海。父亲总说还会去的,然而泰迪明白,父亲这么说仅仅是为了给儿子一点面子。父亲从未明了那天的事,但在回家途中,两人曾传递过眼神。那时他们正穿过那一串岛屿,隔离岛已落在身后,汤普森岛还在前方,城市的天际线如此近距离清晰可见,让人觉得可以捏着一座建筑的尖顶把它提起来。
“这就是大海。”父亲说。他们背靠船尾,父亲的一只手在泰迪背上轻轻抚摸。“有人为它着迷,有人因它丧生。”
他望着泰迪,让泰迪思考他长大之后会成为哪一种人。
一九五四年,他们从城里乘坐渡轮前往那里,途经一串被人遗忘的小岛——汤普森岛和景观岛,葡萄岛和土包岛,连福岛和长岛,它们凭借一团团沙子、粗硬的树木,以及白骨般的岩基,牢牢附在大海的表层。除了星期二和星期五要运送补给物品,平时渡轮班次不定。主船舱上所有设施都被撤走,只留下覆盖在地板上的金属片和窗下横着的两条钢板凳。凳子钉在地上,两端用螺钉固定在厚实的黑桩上。手铐和枷锁如意大利面一般从桩子上垂下。
不过,今天渡轮并不是遣送病人到精神病院的。船上只有泰迪和他的新搭档恰克·奥尔,几个装着邮件的帆布袋,还有几箱药品。
旅程刚开始,泰迪就跪在马桶前大口呕吐,随着渡轮引擎咔嚓咔嚓的撞击声,他的鼻腔内充斥着汽油和暮夏大海的油腻气味。吐出来的只有小股的液体,然而他的喉咙却不断收缩,胃不停地撞击食道底部,面前的空气也夹着如眼睛般眨动的尘埃快速旋转。
*后的呕吐物之后涌出的是一大股被堵住的气体,当它在嘴里爆发时,似乎把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带了出来。泰迪仰身坐在金属地板上,用手帕擦着脸,心想谁都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段合作。
他可以想象,恰克回家告诉妻子——假如他有的话,泰迪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与具传奇色彩的泰迪·丹尼尔斯初次见面的情形。“亲爱的,他可喜欢我了,一见面就吐。”
孩提时那次旅程之后,泰迪就不喜欢待在海上。他从未因此获得乐趣:四周没有陆地,目之所及望不到岸边,没有那些可以伸手触及而不至于消融其中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没关系,因为要跨过水域就必须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在战争中,较之于海岸敌方的猛攻,他更害怕岸边那*后几码路:双腿没在深处涉水而行,奇怪的生物在靴子上蜿蜒滑动。
然而,他还是宁愿到甲板上去,在新鲜空气中面对大海,而不是缩在这里享受病态的温暖,东摇西晃。他确定这阵呕吐已经过去,胃不再翻腾,头也不再眩晕后,才把手和脸冲洗干净,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玻璃镜面被海水中的盐分腐蚀了大半,泰迪刚好能够在镜子**的一小块地方勉强照见自己:一名仍然相对年轻的男子,留着美国大兵式的平头,然而脸上已布满战争和之后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对追踪和暴力的双重迷恋活生生地显现于那双曾被多洛蕾丝形容为“狗一般哀愁”的眼睛里。
我还年轻,泰迪想,看上去不该这样愁苦。
他调整腰间的皮带,让手枪皮套落在臀部,接着从马桶顶部取回帽子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帽檐,让它略微右倾。然后他抽紧领带,一款大约一年前就已过时的花里胡哨的领带,但他依旧系着,因为那是她送的。某年生日,他坐在客厅里,她用它轻轻蒙住他的双眼,双唇紧贴他的喉结,一只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脸颊。她舌尖有橙子的味道。她悄然坐到他的腿上,解去他的领带。他闭上双眼,闻着她的味道,想象她的模样,将她的形象刻在脑海里。
泰迪仍可以做到闭上眼便看到她。但是,近来白色污迹模糊了她的某些部分——一片耳垂,睫毛,头发的轮廓。虽然还不致完全模糊,但他担心时间正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从他脑海里那些画面边框上碾过,把它们碾得粉碎。
“我想你。”他说道,穿过厨房走到甲板上。
外面温暖而晴朗,但海水闪动着一丝丝铁锈般的暗色光芒,整体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这暗示着海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变暗,正在聚集。
恰克从他的扁形酒瓶中啜了一口,向泰迪歪了歪脖子,扬起一道眉毛。泰迪摇了摇头,恰克于是把酒瓶塞回西装口袋,用外套衣襟盖住大腿,向大海望去。
“没事吧?”恰克问,“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泰迪耸耸肩,“我没事。”
“确定?”
泰迪点点头,“刚刚适应船的摆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大海在四周起伏,海水如丝绒般黑暗而柔滑。
“你知不知道,它过去是一个战俘营?”泰迪问。
恰克说:“你指这座岛?”
泰迪点头道:“那是在南北战争时期。他们在岛上建了一座堡垒,作为兵营。”
“那堡垒现在用作什么?”
泰迪耸耸肩,“我也说不准。以前这里的各个岛上都有不少堡垒。战争期间,大多数都成了炮弹的练习靶子,现在所剩无几了。”
“可是这座精神病院……”
“据我所知,他们用了过去的旧营房。”
恰克说:“就像让病人进行基本训练,嗯?”
“我可不希望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泰迪转身背靠栏杆,“那你有什么经历,恰克?”
恰克笑了。他比泰迪略壮一些,矮一些,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满头浓密的黑色鬈发,橄榄色皮肤,纤细优雅的双手看上去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相协调,仿佛自己的手被送去店里修理,暂时向别人借来了这一双。左脸颊上有个长柄镰刀状的小伤疤,他用食指在那里轻抠一下。
“我总是从这道疤讲起,”他说,“通常人们早晚都要问。”
“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