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师们的现身说法
气馁篇
一群老师聚在一起谈论教学生活。他们都还年轻,资历也浅,但志气却已消沉。有人想半途而废,结束教书生涯。其他人则决定继续留任、敷衍了事。他们全都尽情发泄情绪,没有丝毫保留。
燕英:教了一年书后,我看清楚了:我不适合教职。当初我满怀爱心与憧憬地执起教鞭,现在,美梦成空、爱心破碎。教书不是一种专职,而是一种慢性自杀,让人逐步迈向死亡。
包博:欢迎参加“半途而废”俱乐部。如果我告诉你,我多么厌恶我的工作,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我是音乐老师,我喜爱音乐。但是,我想要烧掉学校,然后在火灾现场拉小提琴。我讨厌校长、鄙视教导主任,憎恨这个教育制度。我要赶紧活着逃开这里。
柯娜娜:我难过得想要痛哭一场。我觉得万分失望,因为我期望过高。我希望当个“好人”。我企图改造学生、改进学校、改善邻里和改变全世界。我真是太天真了!我对着响尾蛇微笑,却被反咬一口,而今,我也满身是毒。
陶丽诗:我原先以为我喜欢小孩,尤其是贫困儿童。我想要当个老师,尽心去教,以弥补他们的不足,说服他们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用的人。结果反而他们让我觉得自己笨得可以。
尔洛:我不曾幻想,也就没有失望。我知道孩子很顽皮,教育制度很腐败。我从不指望我的心血能扭转情势。你们现在全都心力交瘁。你们打算用破瓢舀干大海,结果却发现此路不通。
陶丽诗:当初,你为什么要当老师?
尔洛:老师是一种职业。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感觉就不会那么糟。教书工作时间短、假期长,还有很好的福利。我喜欢。
柯娜娜:我的天啊!
尔洛:别对我假装神圣。我并不讨厌自己的工作。只不过因为我看穿这种制度,所以没有奢望。教书是一门行业。我不喜欢,可是也不排斥。我当**和尚撞**钟,并且尽量从中获利。
霍伦世:我每天精神饱满地去学校,累得半死地回家。吵闹声让我发怒。我的教育哲学、学习理论和所有美好的志愿全都烟消云散。教书令我麻木不仁、视若无睹。我也明白,校长老兄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无时无刻不在监督我。
葛蕾思:我每天告诉自己:“今天会是个太平天。我不会卷入麻烦、大发脾气,也不会损害我的健康。”可是,我每天都在课堂上失控.回家后既懊恼又自责。我就像一台计算机,随着程序指示去完成设定的命令:“尽量叫吧,开始歇斯底里,发狂吧!”
何乐德:我想教学生献身于和平工作。讽刺的是,我总是卷入问题,跟他们争执。这样做对我来说,真没有意思!
尔洛:你是不是打算���道理、求意义?这个世界荒诞不经,学校正是进入这个世界的*佳预备地。你要制度合理化,就如同尝**理论教条杀死自己。
陶丽诗:我在贫民区工作。那里的人擅长攻击,他们怀疑你小看他们。我已经学会洗耳恭听、点头称道。我害怕开口。
燕英:我试图公平对待所有的学生,但很快就发觉力不从心。我无法理解那些坏孩子。我设想他们十分需要同情和辅导,可是我救不了他们。我觉得自己简直想要宰掉他们,而他们也心知肚明。
尔洛:奇怪,我喜欢个性独断的学生,受不了懦弱、温驯、流着鼻涕的小孩。看到他们呜咽哭泣就生气。我想说:“你干吗不擦干鼻涕,站起来打回去?”
何乐德:理论与实际之间的隔阂几乎是无法跨越的。古哲说过,“仁君胜于霸权”。而今,我们却依然动用武力和灌输仇恨。我们的校长说:“让他们恨你吧!只要肯服从你就可以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学生无法从讨厌的老师那里学到东西。
葛蕾思:也许我没有教学生很多东西,不过教书使我更加了解自己。我从来不晓得自己是个过度“中产**化”的人,也未曾想到自己强烈要求秩序、整洁和宁静,直到碰上一群野孩子,他们精力充沛,**胜我一筹。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受不了吵闹、打架和撒野。我觉得尴尬与屈辱,并且陷入焦虑和恐慌。这些日子真是悲恸之秋、缺憾之冬、断念之春。
包博:你是诗人,难怪教育制度会那样折腾你。教书确实会抹杀我们的优雅气质,更何况公立学校不是多愁善感人士的容身之地。
葛蕾思:我受不了学生的谈吐与举止。他们动作粗鲁、浑身脏乱,口里还带三字经!我班上有些学生连一些脏话都讲得出口。一年到头,我濒临崩溃,在愤怒与恐慌中挣扎。每天清晨,我总是祈祷:“上帝,请不要让我在学生面前发脾气。”自我控制弄得我筋疲力尽。我同意包博和尔洛说的,冷酷无情的人才适合教书。
柯娜娜:我不是不要教书,是书不好教。我每天准备教材,兴致勃勃地走进教室,可是,每天总有事故发生,阻碍教学进度。上课时,只要一个学生作怪,全班就起哄,一个聪明小把戏就损失一堂课。天啊!我恨死这些小鬼。
艾萝:你的问题出在你进入教职……
柯娜娜(打岔):你说得很对。
艾萝:你满怀神圣使命而且急于拯救众生。你疼爱幼童,还打算渡化他们那可怜的灵魂。
柯娜娜:这有什么不对?
艾萝:你终究是个窝囊的老师,容易受到伤害。学生唤起你往日的伤痛,你没有察觉,却还沉溺在个人的不幸中。当老师的首要条件是坚强,然后才会称职。你若是软弱,即使称职也只会生悲、招来攻击。
尔洛: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看过有些老师明明有爱心,结果却酝酿仇恨。
陶丽诗:爱心还有用吗?
艾萝:爱是一种复杂的过程。惯于拒绝的孩子是被爱吓坏过的。他们怀疑勉强的亲近,需要的是一个愿意保持**距离的老师。
包博:感谢你给我们简短地上了一课“儿童心理学”。你说的都正确。我也注意到过于急进和过分干涉的老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被强烈的情绪纠缠。如果有一个学生感到忧郁,他们就悲伤:如果看到进步,就狂欢不已。教书变成追求个人幸福的根源,利用学生满足个人需要。他们的情绪经常从过度积极滑落到过度消极,让学生感到莫名其妙。
陶丽诗:我发觉我们已经从叙述自己的感受变成谈论其他老师。我们现在都有一些教书经验,不如来谈点教学态度。
燕英:我对于去年那虚掷的时光、无精打采的日子、冗长的会议和无聊的言谈,感到懊恼。我们的校长说话含糊,还热衷模棱两可。他总是拖延决议时间,浪费我们的生命。只要被迫表态,他就支吾其词。越说越抽象。跟他说话让人觉得会在口水的大海里淹死。
何乐德:上星期我去探访一所监狱,回家后悲愤交加,禁不住想起为人师表的责任。每个成年杀手都曾是在校数年的儿童;每个作奸犯科的宵小都曾经有过应该要教导他价值与道德的老师;每个犯人都被老师教过。每所监狱都是暴露教育制度失败的戏台。我们需要仔细反省自身的责任。
陶丽诗:我记得老师怎么教我们说谎。他们从来不肯接受单纯的事实。他们咬定谎话可信又有趣。
何乐德:教育制度是一个败因。我们有解决的办法,可是他们从不肯采用。事实上,有效的对策必须从教育制度上做根本的改革。老板们却从不允许这么做。
尔洛:整体教育制度是以猜疑为基础。老师怀疑学生;校长怀疑老师;教导主任猜忌校长;校级领导谨防教导主任。各个职位各设条文规章,制造监狱气氛,造成含混做事的习惯,也使体制里的所有成员虚伪、无能或不负责任。
陶丽诗:这就是学生变成骗子的原因。他们学会算计老师的要求,然后一一投合。老师则如法炮制,应付校长。每个人都在欺骗,例如,我们的校长没有兴趣过问我怎么教学生,或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我的上课记录正常、成绩单准时送出,他就心满意足了。
艾萝:你的故事令人颇为沮丧。我不懂,为什么成千上万的老师年复一年诲人不倦。难道他们是公认的被虐待狂?在你的工作里,没有令你满意的地方吗?
陶丽诗:你认为哪里值得满意?
艾萝:当然有,只怕你不信。
陶丽诗:那就说吧!
艾萝:我和你一样也有过苦恼,不过,我喜欢被需要的感觉。我还学会逗学**笑和进一步了解自己。
尔洛:你现在完全明白了,是吗?
艾萝:真遗憾!你说“完全明白”的口气听起来却像在苦笑。
尔洛:你还有其他高见吗?
艾萝:多着哪!不过我只愿意奉劝你一个真理:学校容不下冷嘲热讽的人。学生需要学校保护,以隔绝冷酷无情的成人。
尔洛:棒极了!你的想法真伟大,精神可嘉,可以当上杰出的专业儿科医生。
包博:每次校长走进我的教室,我就浑身发冷。这个冷血动物吩咐我要更亲切地照顾学生。他说我太严肃,需要活泼点。他在场,我就呼吸困难。他说他同情贫困儿童。可是,我也穷啊!他怎么不多同情我呢?他为什么不示范一下温馨的态度让我来学?至少现在,我就需要一些温暖的话语。
何乐德:我的上司喜欢阅读书报和做研究,唯独讨厌一般人。古雅典和中世纪罗马的教育问题,他无所不知,可是他就是不懂如何指导我这个当今活生生的老师。
燕英:我们学校的教职员里多的是混时间、等退休的人。他们才中年就已经暮气沉沉、无处可去、苦不堪言,成天感叹那流失的时光。
陶丽诗:有位老教员不断地劝我:趁年轻离开吧!你看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可不要重蹈覆辙,你要为你的一生着想,赶紧离开。教书会害死人、磨灭锐气、耗尽精力、腐蚀人格。而且每天都跟学生争执,家长没完没了地抱怨又吹毛求疵。你当老师做什么?不如为自己另谋高就吧!
何乐德:我终于知道大学教育根本不能帮我们“备战”,教学生至少需要像开喷射机般的技术。可是在大学里,他们教我们开拖车,还告诉我们那是喷射机。难怪每回我们打算发动就出错。
陶丽诗:你说得对。我们的教授讲解儿童的需求、家长的需求和社会的需求。我希望他们也让我认清我的需求。他们让我相信儿童上学是因为求知若渴,而我的职责则是解渴。现在我清楚多了,儿童上学是来把我的生活整得七荤八素的,这点他们办到了。
包博:我们都深感失望,因为我们的初步体验跟早先预料的不同。教书就像搭飞机,你想飞去热带岛屿,却在北极登陆;你期盼阳光,却面临酷寒的北极长冬,这惊讶非同小可。
柯娜娜:难道教育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尔洛:是呀!小姐,别想了,这样你才会长寿。
艾萝:教育如果无可救药,人类就没有希望。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虚无论调。我相信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在教育本身、特殊教育以及不同的教育上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接下去的对答内容十分雷同,压力不变而且气氛单调,因为一直在渲染主要话题,说些新进教师的不满、失望和气馁。他们的痛苦源自学校的体制本质。他们的哀伤,引用罗马诗人威吉尔所说——由于诸事含悲。
有的老师心灰意冷,有的老师疾呼改革。激进人士越想在半途中彻底改变制度,保守人士就越坚守缓和。在此同时,教室里的作息仍持续进行——学生需要上课,家长需要奉承,校长需要交代。他们全都耗费老师的时间和精力。对老师而言,“如何活得有尊严”不是个说说而已的漂亮话题。
有一则故事说一个犹太人遭遇绝境,去找法师求救。法师听后劝他说:“你要相信上帝!他会为你安排。”“谢谢,”那人回答,“可是请告诉我,在上帝为我安排之前,我该怎么办?”
老师提出相同的问题:“在制度改变以前,我该如何生存?”“我要如何改善眼前的教书生活呢?”
本书意图回答这些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