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时分,雅利安上空飘起了雪花。
厚重的乌云充塞着天空,阻挡了晨曦,没有风,细密的雪粒缓缓从天幕中降下。落在雅利安草原上,将枯草的残骸悄无声息地掩埋;落在宽阔的安宁河上,瞬间没入泛着鱼鳞波的河水之中;落在峨岚山脉那些经历了几百个寒冬洗礼的黑松上,墨绿油亮的松针,被这洁白细腻的雪花一衬,越发苍劲肃杀。
**场雪来得悄然无声,平静地揭开了雅利安漫长冬季的序幕。
睡梦中的柯勒被一阵沙沙声惊醒,它支棱着耳朵,抻长了脖子,毛茸茸的脑袋从半月形的洞口里探出来,想弄清楚这奇怪的声音从何而来。
狼洞隐藏在山区深处乱石丛生的断崖下,头顶峨岚山脉特有的坚硬黑色岩石,脚下几丛落光了叶子的沙棘把半月形的窄小洞口遮掩得不露痕迹。小小的育儿洞集中了雅利安母狼绝顶的聪明才智,足以抵挡突如其来的山洪或是雪崩,也足以骗过雅利安*可怕的幼崽杀手——莽熊和豺。
透过灌木枯黄的乱枝,柯勒冰蓝色的眸子在黑暗里闪着幽幽冷光,借着黑夜视物的本能,它看到了一幅生平从未见过的奇景。
天地间到处飘满了白色的精灵。它们像雪鸮的羽毛一样轻软,像夏日里的萤火虫那样飞舞,它们从天而降,无风自舞,落在哪里就把哪里染成一片白。
柯勒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睁大了眼睛,脑袋歪着,耳朵不住地转动,猜测着这白花花有点像羽毛的东西是什么。一颗雪粒刚好落到柯勒乌黑的鼻头上,冰凉的感觉哧溜溜钻进了鼻子里,吓得柯勒连忙伸出爪子去拨拉,脑袋也立刻缩了回来。雪粒被柯勒鼻腔喷出的热气一烫,迅速融化了,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过了好一会儿,它才终于明白雪粒并不会伤害到它,于是又大胆地再度探出头去。渐渐地,它被这些舞动飘飞的雪花吸引住了,忍不住整个身子都钻出洞穴来。
柯勒挺起胸膛蹬直后腿伸了个懒腰,初冬的冰冷空气顺势充满整个胸腔,它打了个哆嗦,毛间的干草末纷纷抖落。刚换上的冬毛灰白相间,斑驳得如同此刻初雪的山林。这丰满密实的长毛是上天赐予的**身冬装,能将雅利安冬季刺骨的恶寒阻挡在体外。然而,丰满冬毛下的身躯却单薄得可怜。柯勒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幼狼身上那层薄薄的脂肪消耗殆尽,不断下降的气温让它很不舒服。它还不知道,眼前这些美丽的白色精灵即将成为它致命的威胁。
雪越下越大,山林的颜色在渐渐改变,白色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吞没了属于秋天的五彩斑斓。小叶藜还勉强挑着一星半点绿叶,似乎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刺莓、醋栗这些浆果灌木则早早谢光了叶子,只顶着一颗颗被秋霜打得姹紫嫣红的果实,散发出馥郁的香甜,抓住*后的机会吸引采食者的光临。然而不管什么方式,都无法阻挡雪的进程,很快这一切都将淹没在越涨越高的白色潮水中。
雅利安冬季的换装,有时候只需一夜的工夫。几场大雪过后,任你是宽阔的沟壑还是纵深的断崖都能覆为平地。雅利安的雪是美丽而无情的杀手,它毫不怜惜地吞没那些没做好准备的生命——地鼠、兔子、鹿,甚至莽熊,当然也包括狼。
不过此刻,柯勒还未察觉到死亡的脚步正慢慢逼近,它正沉浸在玩耍的快乐当中。玩,是狼一生中跟打猎同样重要的大事,幼狼从会走路起就开始游戏了,从幼儿到衰老,游戏玩耍始终伴随着狼的生命。如果没有了玩耍的快乐,那么狼在漫漫生命中经历的那些严冬的折磨、饥饿的煎熬和捕猎的辛苦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把饥饿和寒冷统统抛到一边,柯勒在断崖前兴奋地奔跑着,在灌木丛里来回穿梭着,以各种灵巧的姿势跳跃着,不停地追逐纷乱飞舞的雪花,试图从空中逮住它们。四只雪白的脚爪压断了干枯的细枝,踏破了刚刚凝结的薄雪,留下一个个褐黄色的梅花印记。而雪花好像故意捉弄柯勒似的,一会儿落在它热气腾腾的鼻尖上,一会儿又钻进它的眼睛里,痒得它又是打喷嚏,又是甩脑袋。它气恼地伸出爪子去抓,雪花却又从爪子的空当里溜走了。柯勒仰头盯着天空,瞳孔里闪耀着兴奋又迷离的光彩。
突然,狼洞里传出来几声微弱的呼唤,柯勒立时像被扯住了耳朵,直直地站住,紧接着转身急蹿两步钻进了洞里。
洞穴深处,柯勒的同胞兄弟泰米醒了,张着嘴发出嘶哑焦急的叫声,瘦弱的身子不住地哆嗦着。柯勒一钻进来,泰米的目光立刻紧紧粘在了它身上,呕呕的叫声也变成了藏在喉咙里的细细呜咽,它把脑袋努力向柯勒伸去,灰色的尾梢噼里啪啦地拍打着,一副又欢喜又委屈的模样,柯勒知道它在责怪自己独自离开。
父母在夏季的一个黎明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这对于还未断奶的狼崽子是个致命打击。起初,幼狼们忍着饥饿等待着,但是父母始终没有出现,幼狼一只接一只地夭折,*后只剩下了泰米和柯勒。它们是一窝狼崽里面*强壮的两只,它们*先放弃等待,*先开始学着找吃的喂饱肚子。夏季山林里可吃的东西很多,兄弟俩吃灰地鼠,吃烂木头里的白虫,吃死去的小鸟,吃溪里的小鱼,吃一切可以吃到的东西。它们互相依靠,抱成团努力活着。哺乳期的幼狼离了父母几乎没有可能活下来,但哥俩儿却仍然活着,像雅利安的雪松、赤柳、巨猂,像其他顽强的生命一样,一直撑到了秋末。
然而随着冬季的来临,奇迹也终究要结束了。
几天前泰米在追逐一只雪兔的时候从断崖上滚了下来,摔折了后腿。头几天,疼痛折磨得泰米整夜哀嚎不止。柯勒吓坏了,片刻不离地留在洞里陪它,用身体帮它取暖,不停地替它舔断腿。就这样没吃没喝地耗了几天之后,泰米不再哀叫了,但是精神却委顿下来。它老是打盹儿,半开半阖的眼睛里精气神儿正在一点点消失,蓬乱的毛发间渐渐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味,柯勒越来越害怕了。
它熟悉那股味道。
柯勒对死亡并不陌生——那些夭折的兄弟姐妹,一个个死在它眼前,每一个僵硬的躯体都散发出一模一样刺鼻的气味,它对这味道怕到了骨子里。泰米每一次醒来,这味道便加剧一分,柯勒恐惧、焦虑、不安到了极点,它吱吱地呜咽,烦躁地抓刨着身下的枯草,不住地用头拱泰米,用身体温暖它,用湿乎乎柔软的舌头不停地舔它的脑袋、耳朵和颈边的茸毛,想尽力让泰米的精神好起来,但泰米的生命就像日渐干涸的泉水,无论柯勒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它的流逝。
泰米停止了呻吟,扭过头来热情地回吻着柯勒。它有一双和柯勒一样漂亮的冰蓝色眼睛,但这眼睛却蒙了一层雾,恹恹的没有一点生气。柯勒又低下头开始舔泰米后腿的伤处。舔伤,是狼天生就会的疗伤方式,柯勒没日没夜地舔,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却丝毫不见愈合。泰米的精神越来越差,一次次昏睡过去,脑袋软塌塌地歪向一旁,隔一会儿又悠悠转醒,闭着眼用嘴巴拱柯勒的头,伸出舌头舔柯勒的下颌。这是幼狼向妈妈乞食的动作,泰米的举动提醒了柯勒,泰米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当然,柯勒也是。
柯勒抬起头看向洞口,洞口微微发白,显然天色已有了亮意。独自生活以来的经验告诉它,许多小动物都喜欢趁着天色朦胧出来觅食,现在正是捕猎的*好时间。
可是泰米怎么办?柯勒焦躁起来,频频起身,抖动着毛发,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吱吱声,目光流连于泰米和洞口之间。泰米吃力地把头向着柯勒伸过来,它的眼神越来越散了,透过纷乱的毛发可以看见嶙峋的肋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连喘气的劲儿也没有了。柯勒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不吃东西泰米也许连今晚都过不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找到食物。
它起身钻出了洞穴。
没走几步,泰米的哀嚎果然在背后响起来,先是细弱的短叫,几声之后却转化成了撕心裂肺的长嚎,嘶哑的声音仿佛用上了*后的力气,充满痛苦与绝望,揪着柯勒的心,扯着它的脚爪,让它狠不下心来迈开步子。
顿了顿,柯勒突然昂起头,一连串悠扬绵长的叫声从喉咙里飞出来。
这不算是狼嚎,实际上柯勒这个年纪还发不出真正的狼嚎,这是母狼呼唤幼子的独特叫声。从前母亲活着的时候,偶尔也会短暂地离开洞穴到附近的小溪去喝水。幼狼们因为见不到母亲而害怕,在洞穴里不安地嗷嗷乱叫,母亲便会发出这种悠扬起伏的叫声。在山野里,这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幼狼便知道自己还在母亲的保护之下,乖乖地安静下来。
虽然柯勒学得不太像,但还是起到了作用,泰米的哀嚎果然停息了。于是柯勒放下心来,一头钻进了断崖前的黑松林里。
它沿着缓缓的山坡向下跑。
此时的山林已经大变了样儿。爬满苔藓的枯黄地皮、黑色的山崖、阴暗的沟壑全部覆上了一层薄雪,在微曦的天幕下泛着淡蓝色的幽芒。尽管对面前的景色有些吃惊,但柯勒却不担心迷路,自从独立生活以来,哥俩儿已经把断崖周围的这片林子走得烂熟了。每一棵树,每一条沟,甚至每一块石头都印在柯勒的脑子里。精准的记忆力是狼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一个**猎手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
山坡上交混生长着黑松、雪松、云杉和冷杉,这些高大的树木紧密地挤挨着,它们是雅利安*具优势的物种。广阔的松林覆盖着峨岚山脉的大部分,它们像是山的皮肤和毛发,从雪线以下的草地边缘到山脚形成一条又宽又长的森林带。这些树木深谙高山寒地的生存之道,和平原上稀疏低矮的树种不同,高山树木必须抱成一团扎堆在一起,一棵棵枝干彼此交错,根系互相纠缠,只有这样才可以抵御雪崩和洪水的猛烈冲击。在狭小的空间里,为了争夺每一缕阳光,它们只能拼命向高处延伸躯体,它们舍弃了细小的枝丫,没有华丽铺张的身姿,把一身力量都集中在粗壮的主干上,笔直得像一根根巨刺扎向苍穹,像乌云一样遮蔽着森林的上空。山林里,即使在白天也是阴暗一片,缺乏阳光照射的地面上,除了苔藓之外寸草不生。此刻,这阴暗的黑松林却正好遮蔽了柯勒的身形,为它提供了**的伪装。
……